“我还以为看错了,翁主长大许多,已是小女儿家了。”妇人面含笑意,“可还记得我?你父亲素要唤我一声伯母。” 如果不是有人提起,阿悦着实想不起这世的生父了,对他的情也很淡,几乎等同于半个陌生人。 她依着唤过妇人,又听她道:“这是你堂兄,不过以前不曾见过几面,翁主自是不记得的。” 妇人面容和善,话也是寻常的寒暄,看不出有甚么要套近乎的意思。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阿悦没什么兴致与她说这些,暂且也勉强听她说了会儿。 片刻后,妇人像是终于道出真意,“说来,翁主也有两年多未回姜府了罢。” 她摆摆手,“我并非埋怨翁主,翁主在先帝和娘娘膝下侍奉,自是个孝顺的,只是……” 低了声音,妇人道:“你祖母已知晓当年是她做得过分了,未考虑到你和你母亲。当初你父亲那般境况,她也是一时着急……” 阿悦不得不打断她,脆声道:“当时我年纪小,也不记得甚么事,您若要和我说这些怕是要白费口舌了。祖母的过错当孙女的不好评判,我只知当初祖母应是和阿嬷有些误会,若要说道,也该是她们二人来谈才合适,却是不该在这儿和我提。” 妇人惊诧,不料她年纪小这种事却分得极清。时人重孝,她听到祖母不仅没有半分敬畏或亲近,反倒把自己给摘得干干净净。 不过她自幼就不是养在郭氏膝下,倒也情有可原。 妇人叹道:“是我一时没忍住便多说了几句,不过是看你祖母从她族中接回了一个小娘子,整养在身边疼。翁主有所不知,那小娘子和你生得很有些相像,你祖母这是在念着你呢。” 念着没念着自己阿悦没太注意,但若说到和自己相貌相似且和祖母同宗的……她瞬间想到,该不会是书中那位女主——郭雅? 第51章 郭雅其人……阿悦回想片刻, 倒真想起了不少和她有关的事。 郭雅年长自己三岁,名义上能称为表姐, 身为庶女很不受宠。父亲官职不大不小, 是为太乐丞,但承族中长辈照拂, 子过得倒也滋润, 家中美妾七八,儿女也不少,郭雅在其中排序不上不下, 生母又是个妾,自然不容易受宠。 阿悦不记得郭雅在年少时是否真的被祖母郭夫人接去教养过,印象更深刻的是她在十五那年遇上商贾之家的明三郎,被明三郎帮忙解围, 从此结下不解之缘。 明三郎为家中嫡幼子,禀和善,一来二往下, 觉得郭雅此人美且聪慧, 又怜惜她在家中处境不好,便同家中长辈求取了她。 不可否认的是, 郭雅对明三郎真实动过心。因他的护和珍惜, 甚至有想过与他相携到老。可明三郎家中也并不简单, 富贵之下的争斗倾轧从不会少, 从前院争夺商铺掌家到后院勾心斗角, 没有哪能真正轻松自在。 偏偏明三郎淡泊无争, 觉得都是一家人,只要不威胁到他和子命,其他都可以退让、既往不咎。 这种忍耐的情绪积月累,郭雅对明三郎的意越来越少,终于在得知有人在寻找和先皇后相貌相似之人时,一碗药结束了抱病的明三郎命。 她狠心且果决,如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阿悦敬佩她。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朝代,郭雅从小官庶女最终成为一代掌权太后,其中付出的血水汗水绝不会少,聪慧和狠心只是其中的必要条件罢了,不能全然因她的冷血而批判。 可眼下两人身份即便不能说对立,也完全谈不上友好,阿悦暂且还没想到要怎样对她。 便……走一步算一步罢。 一路慢思,阿悦回了文夫人那儿,没见着人,一问方知她在花圃那边。 连天寒,文夫人早命花奴在花圃周围建了座矮房,四周用削成的厚冰块隔风挡雪,如此心伺候着,这些花儿竟也真的少见颓态。 阿悦推开木门,文夫人清瘦的背影跃然入眼,转过去,见她手捧一杯热茶,默然坐在绣凳上出神。 热茶升腾起袅袅白雾,将她的眼睫都染上了几点水珠,那向来乌黑明亮的眼也变得有些浑浊了。 正如她视线虽放在这圃花上,眸中却没有真正映入哪一朵。 阿悦停顿了会儿,轻声开口,“阿嬷——” “……嗯?”文夫人陡然惊醒般,眼神有一瞬间锐利,在触及阿悦时又倏得柔软下来,“阿悦回来了。” “已经到晚膳时分了。”阿悦若无其事地走近,拿出手帕,“阿嬷这儿沾了点水汽,我帮你擦擦。” 她倾身靠近,文夫人发间的银丝也更明显了些,阿悦低下眼,扯出笑脸,“这些花儿倒是开得好,大雪天也不曾谢。” 文夫人笑,“草木有情,有人这般心养它待它,它又怎么好辜负我们。” “是啊。”阿悦应着,不由想到曾心侍它们的魏蛟,眼眶顿时有些酸涩,忙往上看了看止住中突然汹涌而上的热,“它们自是有灵的,阿嬷,我们先去用完膳罢。” “好。” 扶着文夫人起身,阿悦踏出这方小天地前回眸望了一眼,总觉得下一瞬就能看到阿翁浇花的身影出现在那儿。 可不论她瞧了再瞧,除去明的各花卉,都是空无人影。 她的外祖父待人赤诚,无论年纪多大,一颗心始终真挚,尤其是对待在意的人。阿悦仅和他相处三年,就已经完全从心中认可了他,文夫人作为枕边人,和他朝夕相对几十年,又怎么可能轻易淡忘。 阿悦早知道外祖母不是轻易把内心深处在外面的人,多来她都让自己处于忙碌中,也只有这难得的独处时,才会出小片柔软。 即使文夫人疼她,但这种遗憾,是阿悦再努力也无法弥补的,她只能乖巧懂事些,少让文夫人担忧。 才吃了几口,忽有侍官急匆匆来报,“娘娘,广平侯携勤国公、大司马和李太常在先皇停灵的大殿闹了起来,长孙殿下和丞相等人赶去制止,如今已是不可开,荀君的脑袋都被打破了!您快去看看罢!” 文夫人眉头紧锁,立刻起身准备更衣,边问,“为的甚么事可知道?” 侍官起初犹豫不肯说,被文夫人瞥了一眼才吐吐道:“为的……广平侯说、说、说长孙殿下身世有异,非陛下血脉,不配承位。” 吱——王氏身下的坐凳发出巨大声响,原是她太过震惊,竟瞬间往后移了数尺,差点没摔倒在地。 文夫人冷冷看她一眼,“我身为祖母,竟不知阿昭身世有异了,还要他们几个外人来提醒!王氏,你是阿昭的母亲,也跟去看看。” 王氏慌张应是,阿悦茫然无比,怎么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冒出这种事,表兄的身世……难道还能有问题吗? 在这之前,她从未听过这方面的消息,此时无措得很,只能紧跟外祖母步伐。 文夫人垂眸不经意望了望她,没有阻止,任她跟去了停灵的奉安殿。 平皆是儒雅有礼、风度翩翩的公侯大臣,这会儿见着,竟个个都脸红脖子,有少许几个脸上挂彩,像是方才斗过一次。 阿悦一眼望去,魏昭和老丞相站在正中,他脸冷极了,眸似寒星,正说着什么。 “皇后娘娘到——”內侍的尖锐声引得众人侧目,纷纷敛首,恭敬地等待文夫人入内。 在他们这儿,文夫人还是极有威信的。 一一扫过这几人,文夫人坐也不坐,先发制人,“一个个都不小了,还是朝廷重臣,聚在这里闹,竟还动起手来,像什么话?” 她道:“去传太医来给几位大人瞧瞧,好好治,免得他们打坏了脑子,后连人都不会认了。” 少数几个人被她说得面红耳赤,知道皇后这么不客气地训斥,是在讥讽他们敢在长孙殿下面前动手,还怀疑他的身世。 其实身世存疑这话也是从广平侯傅徳那儿传出来的,其他人本就糊糊不清楚,只不过双方带了这么些人,争执过程中难免火大,真正打起来的时候,谁也记不清这是为什么而闹的了。 文夫人对魏昭道:“阿昭,祖母知你素来仁善,又惜臣子,轻易不舍得罚人。但如今你身份不同,奖罚并重方是上位之道,有人敢冒犯你,就是藐视你祖父和大绥国威,对这种人不必留情,直接拖出去便是。” 魏昭颔首应是,有人心中暗暗叫屈,皇后是没瞧见这位殿下方才让侍卫逮人的样子,刀剑伤人不论,这也能叫仁慈? 傅徳听不下去了,“嫂嫂,我等可并非有意冒犯,是纯粹在为刚驾崩的陛下抱不平啊——” 一见是他,文夫人脸稍缓,“原是存华啊,我方才一路进来没仔细,竟没瞧见你,还当站的都是那些不懂事的狂徒。你素来敬你兄长,又疼惜阿昭,真是辛苦你了,听他受委屈便连忙赶来。” 傅徳脸青青白白,一时竟不好接话,又听文夫人问,“我在路上听侍官说,有人在这儿传谣言,竟敢编造阿昭身世,说他不是我魏家血脉!你可知这是哪个大胆狂徒说的?叫我揪出来,定得把此人扒皮拆骨才能解气!” 文夫人语速不快,但语调的节奏极好,叫人不好嘴,“阿昭年纪虽轻,但无论才智、襟,都得他祖父真传,我再是放心不过。先皇传位给他,合情合理,连老二老三他们都不曾有过意见,也不知是哪位红了眼,竟敢编出这样的诳语。” 真红眼病.狂徒傅徳脸更彩了,文夫人这张嘴真是,平时温温和和不曾了解,只知她慧极,竟不知还嘴利,堵得他几乎说不出话。 放在平时,文夫人绝不屑于逞这样的口舌之利。但她来时殿中就已经闹成了这个模样,那么多官员人都隐约知道众人是在为皇长孙的身世争执,若她一来不先把话挑开了说,以绝对的底气为孙儿撑,而是直接闷声不吭去罚人,来还不知要传出多少风雨。 傅徳到底没这么容易被堵住嘴,闭了又闭,终于逮着机会开口,“嫂嫂,话不能这么说!无不长草,无风不起浪,平白无故的谁会突然传阿昭的身世有问题,这样明显的事,若一点问题都没有,叫人听见岂非笑掉大牙。” 言之切切,不看内容只听语气,任何人都要被傅徳动。 文夫人看他,“存华的意思是,我还得为旁人这无事生非的一句,让阿昭来自证清白?若哪有人再去怀疑泰王身世,我又去哪儿表自己的清白?若表不了,是不是还要无颜去见你兄长了?” “唉——嫂嫂莫要动,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傅徳慢慢冷静了下来,也知道该如何回了,“其实,是我和勤国公意外得知一事。” 他左右看看,道:“这边儿人多口杂,也不好议事,嫂嫂,不如我们移步再谈?” 文夫人应允,带着他和勤国公、魏昭、丞相几人一同去了清静的书房。 人依然有些多,傅徳笑了笑,道:“说来,起初我们也是不信的。但毕竟涉及到皇家血脉,阿昭又即将承嗣,总得谨慎些为好。” “有人偷偷传信,告诉我们一事,道是……当初侄媳妇嫁入魏家前就曾与一人相好,随后被迫与那人分开,这才使计嫁给了我那大侄儿阿珏。” “本来这种儿女小事不该我来管,可信中提到,当初王氏是带着身孕进的门,在生下阿昭前,还曾和身边人说过想要催产的药,说是甚么……免得月份不对。这关系到阿昭的身世,我也不敢冒然就信,辛苦查了大半月,四处去寻当初侍候我这侄媳妇的老婆子,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坞城寻到此人。嫂嫂,你猜这婆子说的什么?” 不待文夫人答,他长长抚须,“这老婆子说,当初王氏嫁来没多久就有妊娠的迹象,养胎时思虑重重,还多次暗地托人去寻催产的药物……” “你胡说!”王氏急得双眼发红,竟也大着胆子打断了他,“我从未托人去找过什么催产药,那是什么七八糟的人在胡言语,你就敢这样在母亲面前污蔑我和阿昭!” 傅徳也好脾气,对她道:“此事于侄媳妇名节有损,是我的不是,但毕竟兹事体大,还望侄媳妇谅解。有些话我也还未说完,但既然你开了口,便先问一句,当初未出阁前,侄媳妇可曾当真与你那表兄有过甚么?不管有没有,还请告诉我此人现今何在,也好当面对质一番,才好还你和阿昭一个清白。” 王氏的表兄便是荀温,他改头换姓后,任傅徳再大的本事也没能找到,所以有此一问。但王氏已经知晓了此事,所以这一问,就问得她瞬间眼神就闪烁了下。 她要是个能面不改扯谎的人,前几也不会在文夫人只轻飘飘问了几句话就把事情全盘托出了。 傅徳和勤国公几乎瞬间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两相对视一眼,还要再问,文夫人开口,“好了!” “阿昭的身世若有问题,最心的也该是我,反倒累你们如此着急,事事急不可耐,竟在这不顾颜面地迫一个后宅妇人,可不可笑?荒不荒唐?”文夫人缓缓道,“你们说的那老婆子何在?先把她带来,我亲自问一问。” 第52章 老婆子人在广平侯府, 传来需要些时辰,这边暂且就先停了争辩。 但傅徳看着魏昭, 还不忘道:“阿昭, 你也莫要生气,我做这些并非是为了针对你, 全然是在为你祖父着想啊。你也不想你祖父辛劳大半辈子, 到最后皇位却传给了旁人罢?” “清者自清,我从不与这种事置气。但侯爷这么说倒叫我记起来了,原来广平侯与祖父还曾是至兄弟, 今看侯爷率人在奉安殿闹事,我还当你们与祖父有甚么大仇,非要选要在他停灵处一逞威风。” 傅徳面有讪,转瞬即逝。他最初起心思时也曾觉得对不起兄弟, 但这种事做得多了,便也不痛不。 无毒不丈夫,他在魏蛟生前没下过狠手已是念旧情了, 如今魏蛟人都死了, 他总不能还要誓死效忠他孙子。 阿悦左瞧右瞧,王氏正低声同文夫人说着什么, 魏昭没有过去打搅, 单独一人坐在那儿, 脸上没什么表情, 周身显得冷冷清清。 她没怎么多想, 走过去悄悄伸手握住了他, 抬首轻轻叫了一声。本要说一句“我相信你”,但又觉得不合适,便只紧紧地握着。 魏昭愣了一瞬,很快更用力地反握,低声问,“吃过晚膳了吗?” 摇头,阿悦道:“刚拿起筷子就跟着阿嬷赶来了,广平侯一家真讨厌。” 魏昭含笑,从袖中取出小块桂花糕,“幸而我藏了一块,是今午时刚做的。” 眨眨眼,阿悦接过桂花糕掰成两块,踮起脚,“整块太腻啦,阿兄和我分一半罢。” 魏昭不想接,但小表妹坚持,他只好俯首任她了半块入口,皱了皱眉,确实太甜腻了。 本是严肃凛然的氛围,兄妹二人却在这儿腻腻歪歪,没得叫人看了来气。一直注意这边的傅徳有一瞬间气得头发丝都翘了翘,觉得魏昭是在用这种举动表示不屑,干脆别过了眼不看。 文夫人不经意看到这画面,倒是脸一缓,眉眼出些许温和来。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