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莺莺没见识过孙氏这样的妇人,应付不了,也不该应付。再怎么说那也是个长辈,赵莺莺做侄女儿的要她的强,她立刻能撒泼出去,让巷子的人都知道。王氏可不会让女儿吃这个亏! 这种事王氏是有老了经验的,才不管孙氏干嚎些什么,转身就把东西收进了大柜子里。然后一把大锁挂上,钥匙小心收在上。 “二嫂不必在这里说这种话,咱们在一个院子里过生活,谁不知道谁呢!二伯是不是差着一件夏衣我没眼睛看?况且就是差了夏布做衣裳,二伯自然有儿有女来孝敬,单单找我家莺姐儿算什么!” 孙氏见再找不到便宜,愤愤甩手走了,临走前看她大女儿站在院子里像个木头人一样,刚才看了一路,竟也不知道来帮她。心里更加愤恨,当即拧着她的耳朵扯她进西厢房。 “你是死了还是怎的?只会站在那里,没看见别人都欺负到你娘头上来了——让你娘因为几尺夏布遭人抢白!果然就是一个赔钱货,好歹你堂妹还能带财回来,你若是也能,我不是用不着受这份气!” “没用的东西,当初为什么养活你!要是你当初有出息一些,好歹被王婆子看上,我赚些银子,也不枉生你一场!” 那边叫骂不觉,王氏和宋氏两个都皱眉,更不要说赵贵赵吉兄弟两个了——要知道孙氏的大女儿也是他们侄女儿,那是姓赵的人,这样被骂,他们这些嫡亲叔伯难道高兴? 只是不能劝,人家是正经当娘的,甚至不是后娘。有这样一条,除非是当家的赵福发话,不然谁能劝?本站不住脚跟。 只是说话实在太难听了,方婆子咳了一声隔着窗户中气十足道:“老二家的,说什么浑话!那样的话可是说得的!那是我大孙女,你是打得教训得,可说到王婆子那件事,还没吃够我的教训?” 方婆子可是婆婆,就算分家了,辖制媳妇儿,制不制得住是一回事,能不能制又是另一回事了。至少她现在做这件事理直气壮,让孙氏的声口弱下来不少。 “王婆子是怎么一回事?”赵莺莺扯了扯姐姐赵蓉蓉的衣袖,小声问她。 她本来是对这二伯母没有分毫兴趣的,她只愿多享受一点儿家庭的温暖,等到魂魄回去心意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子是个七岁孩子,等到与家里渐渐悉起来后,就显出了一点孩子子,譬如这好奇心。 在皇已经十年的莺莺早就没有好奇了,在皇里好奇就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十年光景,足够她变得极会装聋作哑。 但她这一次偏偏就心念一动问了出来,等到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 赵蓉蓉倒是不奇怪妹妹问这个事儿,小孩子当然有好奇心。只是这件事不好同妹妹说,于是拿出长姐的派头点点她的额头:“小萝卜头,这事儿不该你问,那王婆子是专门养小姑娘的,若是跟了她去,蕙蕙姐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 孙氏的大女儿名叫赵蕙蕙,比赵蓉蓉大了不到一岁,同时也是他们这一辈年纪最大的女孩子。 别人以为赵莺莺听不懂,但是赵莺莺什么都明白,当初孙氏是要卖女儿啊!只是明白过来就更加惊讶了——生女不举的事情她知道,许多贫苦人家只要生了女儿就会放在马桶里溺死。 但女儿同样是娘身上的一块,就算到了万不得已,下手的也不会是亲娘。 何况长大了的女孩子,养育了几年情更深,要不是吃不上饭,绝没有卖亲身女儿的! 赵莺莺怔住了,原来除了走投无路之外,还有这样会被自己的亲人卖出去的孩子。 她转头看了看爹爹和娘亲,王氏这才注意到赵莺莺脸不好,连忙把她抱起来。又与赵贵和宋氏道:“大哥大嫂,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 赵贵只是憨憨一笑,宋氏则是明白了意思:“别和老二家那个拎不清的费神,说人话她都不懂,你先照看莺姐儿吧,指不定又被吓着了。赶明儿再看,若是还这样,请前头哪个婆子过来收一收惊。” 然后就拉着赵贵回了正房——她也羡慕那些好东西,不过就是普通妇人那样的羡慕,在心里过几遍。至于孙氏那样的事情,她做不出来。 王氏就抱着莺莺洗漱收拾,只是无论如何莺莺都不肯离开她。她只得与赵吉道:“吉哥,莺姐儿只怕是吓着了,今晚就带着她同我们一道睡罢!” 又抱怨:“不是我说,之前莺姐儿回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就是二嫂这人,在孩子面前也好大的煞气。平常还好,今莺姐儿本就是受到过惊吓了,再经她这一遭,好孩子也坏了。” 赵吉心里也不高兴,只是他一个大男人家不好说些嫂子的长短,只胡应着。 昨晚彻夜未眠寻找莺莺,今又一通劳累。赵吉夫两个自然是早早地吹灯上,把莺莺放在了两人之间,就闭眼要睡。 只是王氏似乎像是想起什么了一样,见莺莺似乎睡了,小小声与赵吉商议:“我看了知府夫人同她家几位少给莺莺的东西了,我琢磨着保存绸缎要花力气,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力量做这种事,还不如送到绸缎庄卖了。到时候换成银子,替莺姐儿存起来,你说好不好?” 她也不是要赵吉应她,只是自顾自算账:“那些小玩意小玩具之类的,就留给莺姐儿蓉姐儿他们几个耍。倒是银项圈、银镯子、金银锞子实惠,都是钱。我算计了一下,这上头也是二十几两银子。” 赵吉实在是疲劳了,偏王氏还在她耳边直唠叨,只得翻身背对着她:“我说你计较这些做什么,这些都是人送给莺姐儿的。咱们好好攒着,将来给莺姐儿傍身就是了。难道你还要把这些补贴在别处?” 赵吉对儿女的教养很在意,最重视的就是一碗水端平,至少要表面上端平。一样东西一个孩子有,另一个孩子也必然有。但是这一次这笔财却不是他这个当爹的赚的,而是人家贵人送给莺莺的,他自然做不到把莺莺的东西分给她的兄弟姐妹。即使莺莺年纪不大,并不懂这有什么不同。 “吉哥你话说到哪里去了,难道我是这样端不平的娘。我只是算这个数出来,心里有个底罢了。” 赵莺莺其实并没有睡着,她昨睡的,这时候还早,其实没什么睡意,只不过是装作睡了的样子而已。所以也就把娘亲和爹爹的对话,从头到尾听到了耳朵里。 黑夜里她微微闭着眼睛,脸颊上却已经了一片。咬着嘴并不能不哭出来,只是抑制住了哭声而已。 真好啊,她回到了家人身边,而家人都是很好很好的家人。这样的话,她也能够无怨无悔地死去了。 睡在娘亲与爹爹中间,是一种十分安心的气味——赵莺莺知道那是最普通的香胰子和驱蚊香的味道,相比起皇里使用的那些一两金子一钱的贵香料,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但她就是安心,她知道这是她的家。 沉沉地睡去,赵莺莺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是嘴角弯弯的,大概是因为已经足了吧!看着她这个样子,王氏和赵吉自然不会叫醒她。只是小心地穿了衣裳鞋袜,走出了卧室。 王氏拿了一领围裙往上围,见大女儿已经起来了就对她嘱咐:“莺姐儿还睡得沉,你记得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再去叫她,也不许芹姐儿去闹。莺姐儿这时候最该好好休息,把魂儿养牢靠。” 蓉姐儿温顺地点头,然后就掀开自己屋子的门帘子,先去带着同睡一个屋子的最小的妹妹起——赵家小院的一天开始了。 第10章 夏天天亮地早,其实看时间并没有多迟,然而外头已经天光大亮了。赵莺莺是在恍恍惚惚中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叫醒的,她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个已死之人要去他该去的地方。 但是睁开眼睛后,她看到是大姐赵蓉蓉,这当然不可能是曹地府——这时候她总算肯正视一件事了,她或许并不是什么临死之前回光返照,也不是死了之后走了魂,非要做个梦来求一个圆。 虽然听起来是无稽之谈,但事实在眼前,她可能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实际上如果不是太过于震惊,她应该早早就意识到的。梦境什么的,怎么可能在细微处都这样真实,真实到了不可能是虚伪的。 怎么做到的她不知道,上辈子的二十几年她并没有信过神佛,不是信徒,也就无所谓是神佛之力了。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怔怔地愣神,然而外面家家户户已经起身,忙着做早饭、忙着上工的声音杂在一起,偶尔还有孩童嘻笑的声音。嘈杂、有序、生气,这样她忽然就不想追究了。 追究了又有什么用呢?这也不是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能够做什么的事。她微笑着倾听外面的声音——无论如何,这是上天赐给她的机会,她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她会努力生活,平平淡淡而幸福安康地过新的一生。 赵蓉蓉看见了莺姐儿的脸变化,一开始是非常担忧的,她以为真像爹娘担忧的,妹妹受了惊,只怕要走了魂。后头莺姐儿脸生动起来,这才放下心,当之前那个是起的时候有些发懵。 “莺姐儿,快穿衣穿鞋,要吃早饭了,不好让爹娘和一起等你。”赵蓉蓉没有上手帮她穿,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会很多事了,其中自然包括自己穿衣洗漱。赵蓉蓉只是替她把牙刷牙粉热水之类的准备在堂屋里,她穿好了直接洗漱,方便的多。 赵莺莺是受过训练的,做这些又好又快,等到上桌的时候,赶的正好,最后一碟小菜正好上桌。 赵莺莺坐在桌边看早饭,普通人家的早饭当然不能多致。主食是米粥,用的是最普通的稻米。桌上还有四样佐粥的小菜,两样是和昨一般的酱菜,一样是一碗鲜炒的瓜菜,一样是一碟小银鱼。 扬州是湖泽地方,自然不缺鱼。这里各样鱼都卖的比别处,其中这种小银鱼又是最便宜的一种。每到当季,王氏都会买来,或者做汤,或者做下酒菜,好吃不费。 今天就是下酒菜的做法,也十分适合用来配粥吃。 这些就是一个普通扬州人家的早饭,朴素简单。这当然不能和赵莺莺曾经在里吃的那些相比,里的早上同样吃粥多,只是花样就多得多了。 即使是最普通的稻米粥,也是普通人吃不到的上品——她们吃蚌珠米粥,这种粥最粘稠。吃红稻米粥,因为是温泉的水养的,所以熬出来的粥是红的。也吃小米粥、玉米面粥、薏仁米粥,按照太医的说法,这种糙粮食做的食物最有固本培元的功效。所谓五谷杂粮最好养生,太过细终归不好,就是这个道理了。 至于配粥的菜,那真是怎么丰富怎么来——皇里何曾会少这些东西呢。 但是吃着远不如以前的早饭,赵莺莺没有一刻比得上这时候心里踏实、足——皇里所谓的好吃好穿只能惑那些没进去过的小孩子而已。进去过的人才知道,多好的东西在那里使也不会觉得享受。 这边正吃着早饭,忽然有人进来。来的人是一个老妇人和一个中年男子,穿着打扮要比赵家好一些,不过也是平常人的样子。赵莺莺看他们十分眼,却想不起来是谁。 好在王氏手脚最快,早就接住那老妇人:“娘,这个时候这样早,你怎么来了?” 赵蓉蓉与赵蒙两个也立刻站起来叫外婆,叫舅舅。赵莺莺虽然不认得他们,但也知道小尼姑跟着大尼姑,人家念什么经,她就跟着念什么经。一起喊了外婆、舅舅。 老妇人十分和蔼,应答着‘好好好’,最后停在了赵莺莺跟前:“这一回咱们莺姐儿受苦了!好在孩子回来了。” 旁边的方婆子端了一把椅子过来请她坐:“姚姐姐快坐!唉,可别再说这件事,我心里悔地跟什么似的。要是孩子回不来,我这一口气只怕都咽不下去——不过,甘泉街上算命瞎子说的果然不错,我们莺姐儿是个命格好的,就是逢凶也能化吉。” 两个亲家之间低着头说话,中年男子,也就是赵莺莺的舅舅,王氏的兄弟。他举起手上一个篮子道:“大姐,这个是给我外甥和外甥女的,你收下。” 那篮子里装着五十个蛋、两大包杂拌糖、一包云片糕、一袋子红枣、两斤红糖。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对于赵家来说再实用不过了。甚至当作好东西,充作孩子的补品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不然普通人家的孩子病了有什么吃,难道当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有燕窝菜之类? 王氏知道弟弟现在已经在医馆里坐堂,每月来钱多了一些,比她宽裕。况且这些东西显然是给孩子们的,也就没有扭捏,痛痛快快就收下了。 “阿恒,你给莺姐儿看一看,昨看着似乎有些受惊吓。” 王舅舅点点头坐在了赵莺莺身边:“莺姐儿,把手伸出来,舅舅替你看一看。” 赵莺莺在王舅舅身上闻到了一阵药香气,知道他应该是大夫之类的。没有犹豫,立刻就伸出了手。 王舅舅号了一会儿脉,中间还换了一次手。这才与王氏道:“不用担心,是有些惊吓之后心思不宁的脉象。不过并不重,只要这几静养着,过些子就自己好了。” 这边正说着话,一阵响动又从门口传来了。众人回头看,见赵福夫两个以及两人的大女儿赵蕙蕙,合力推着一辆板车进来,就立刻收回的目光。 赵莺莺看了一眼,发现那板车上多的是一些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之类,在最后面似乎还有炉灶之类。她心中猜测自己这大伯家是做早饭食摊的,这才会早早不见,这个时候又收工。 赵福还笑嘻嘻地打了招呼才进西厢房,孙氏却是看也没看这边就掀开门帘子躲进去了——她不喜王氏,自然也就不喜王氏的娘家人。不过说起来,整个赵家也没有她喜的人。就连她的丈夫,赵家老二赵福,她也不怎么喜。 王家人也不在意这种冷遇,倒是方婆子还有些尴尬。赶忙岔开话:“姚姐姐,你难得过来一次,这次就留下吃个午饭——若是这一回你放下东西又走了,我家也不要往外头做人了!” 王家外婆摆摆手,语气是温温和和的:“我儿媳妇正怀着身孕,底下的孙子孙女年纪也小,两头都要照顾,不能留。至于恒儿,他要去医馆坐堂,若不是为了这个,也不会这么早就上门。” “别虚留啦,我看看我几个外孙,这就要走了。” 说着多摸了摸赵莺莺的头,眼睛里全是慈:“莺姐儿这几乖乖呆在家里,等过些子外婆接你到家里玩儿。” 赵莺莺愣了愣,轻轻点了点头。虽然并不悉,但是她知道外婆和舅舅一定也很疼她。 旁边才五岁的赵芹芹听到这里也坐不住了,立刻指着自己红扑扑的苹果脸,声音脆脆的。 “外婆,那我呢?我呢?只接二姐过去,难道不带我?” “带你带你,忘记谁也不能忘记我们芹姐儿。”外孙这样有活力,王家外婆自然高兴,连忙答应下来。 要不怎么说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呢,哪怕是歪瓜裂枣的孩子,在自家大人眼里那也有数不尽的好处。赵莺莺和赵芹芹姐妹两个,一个是太安静了,反应也迟,另一个则是以女儿家来说太活泼了,甚至聒噪。 但在王家外婆看来,这就是一个孩子沉静,另一个孩子娇俏可。这种事怎么说?也不用说,谁家都是这样的。 等到送别了王家外婆与王舅舅,早饭也完了。赵蓉蓉作为已经知事的女儿,和王婆子去收拾碗盘。 赵吉则是换了一件染上许多颜的外套,去屋后空地上染布——他是个染匠,靠着与人染布染衣之类的养活家里。他一个人单干,唯一的徒弟就是儿子赵蒙,这时候也抹了抹嘴,立刻跟上了。 王氏则是坐在了堂屋一张织机前,开始‘唧唧’织绸。她在这上头可是一把好手,织出来的绸缎又平整又紧密,销路极好。每岁赚的钱也不少,之前赵吉还在染坊里做学徒的时候,家里就是靠着她支撑。 赵莺莺无事可做,只得陪着小妹妹芹姐儿玩游戏——照管她让她别淘气,也算是帮娘亲王氏的忙了。 忽然一阵拍门声,进来几个大户人家下人打扮的人物。 “请问这里是太平巷赵吉家里吗?我们是江都孙家的人,来给你家小姐儿送东西。” 第11章 来人的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小厮家丁,虽然式样简单普通,颜也不出挑。但王氏是整与绸缎打道的人,一眼看出来衣服料子质地极好,若是一般的富户,自身都用不上这样的。心里清楚,这个江都孙家,并不是什么普通富贵人家。 来者是客,她连忙去叫赵吉来待客。自己则是进了厨房,撮了一把本地苦丁茶叶,壶里上水,在火上咕嘟咕嘟烧滚了,再端出来送与来人吃。 一个管事和几个穿青衣的小厮连忙推辞,赵莺莺认得那个管事,那就是那一去知府投帖子找他们小少爷的人。当时她并没有在意,现在想一想倒是记起来了,他当初是说过,找到了他家小少爷,要来谢她的。 孙家小少爷确实找到了,就在昨晚上——昨下午就把那几个拐子审的一清二楚了,自然不会迟疑,立刻找到了地方。不只是孙家小少爷,还有其他十几个孩子,以及一大批贼赃,全都找到了, 晚上自然不好来酬谢赵莺莺,不过那管事是厚道人,哪怕莺莺是个小孩子,也没有说话糊她的意思。就把这件事从头到尾与他主家,也就是孙家的几位太太说了。 这些妇人听了这些话没有不赞的,或许是为了听了一个新闻觉得有趣;或许是真的觉得这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又或许是之前放话说过要答谢帮忙的人,不能反悔?无论是哪一个,总之都各自拿了东西让管事送来。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