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颂臣的脸庞也好似被一朵灰云遮住,短暂地陷入空白,既没了不可一世的傲慢,也没了烧灼天地的怒火。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突然醒转追上去抓住穆于的胳膊:“等等,我……” 穆于这次的反应要大得多,他几乎是被周颂臣碰到的一瞬间便转身抬臂打掉了对方的手。 这一下相当用力,周颂臣的手打在树干上,发出了沉沉一响,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了那只手上。 周颂臣收回手看了眼,手背被糙的树皮划伤,渗出缕缕蛛网一样的血丝。 他嗤笑一声:“李蛰说抱就能抱,我呢,碰你一下都不行是吗?” 穆于也没想到随手一挥竟然让周颂臣见血了,刚想上前查看,又听到对方嘴里七八糟的话,脸立刻冷了下来。 “对,不行。”知道话不说清楚周颂臣是不会让他走的,他索站着不动了,“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和李蛰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这个其他人里也包括你。我和任何人拥抱、亲吻,都是我的自由,更与你无关。” 穆于的回答犹如一细如牛的针,他的态度就像上头覆着的霜雪,骤然扎入周颂臣的心头,起先只是有一点刺痛和不适,但随着心脏的跳动,呼的起伏,冰冷的寒意便贯穿了四肢百骸。 “跟我无关?”最后的理智也被灼烧殆尽,周颂臣紧紧握住拳头,“你哭哭啼啼让我帮你补课的时候怎么不说跟我无关?你被你妈打得半死让我给你处理伤口的时候怎么不说跟我无关?我咳得肺疼帮你想办法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跟我无关?” “现在用不到我了,就撇得干干净净,跟我无关了?” 汹涌的怒气伴随着质问,周颂臣恨不得用言语撕开穆于的身体,看这人到底还有没有心。 “这怎么能是一码事?”穆于从来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更何况此时与他争辩的还是西大法律系的高材生。 所以很快,他便放弃了要将这些掰扯清楚的念头:“算了,你觉得是一回事就是一回事吧。你确实为我做了很多,那你告诉我该怎么还,你提条件出来,我尽量足。” 这个人,竟然想要还清? 周颂臣觉血都往脑袋上涌,盛怒之下,甚至有些想笑。 “你想怎么还?你还得清吗?” 无论怎么他,他都没有一丝怒气,全程平静的,平淡的,近乎冷漠的。 太碍眼了。 周颂臣急迫地想要找到一点能起穆于反应的东西:“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去当换生吗?对啊,那么好的学校,那么难得机会,我为什么没有去呢?因为你啊!” 这话惊雷般撞进穆于的耳朵里:“因为我?” 穆于的表情终于不再是一片死水,周颂臣见自己的话有了效果,反倒心情好起来。 他甚至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报到的时间正好和你的官司冲突了,所以我才没有去。我的未来,你拿什么还?” 穆于哑然失语,当隐隐的预被证实的那一刻,短暂的震惊后,随之涌上的是一股无名的情绪。 他看了看周颂臣,焦躁地在落树叶的林间来回走了两步。 周颂臣看着他,没有阻拦,也没有再刺他。 指关节抵着下,指甲抠着掌心,穆于静静在原地站了半晌,回头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周颂臣的语气是那样理所当然:“因为你需要我。” 这次换穆于笑了:“我的官司就算没有你还有周叔叔,哪怕周叔叔不接,我也可以找别人,需要你放弃学业替我打官司吗?” 他猛然间提高音量,爆发出不亚于周颂臣的怒火:“不要把你的决定强加在我身上,我一点都不觉得动!” 心脏剧烈跳动,穆于脸颊被怒意烧得发烫,身体却冰冷地哆嗦着,牙齿不断地打战,他用力咬了口舌尖,迫自己冷静下来:“你看,就像以前你觉得我做的所有事情都非常多余一样,现在你做的事情,其实也并不能让我到快乐。” 自重逢开始,每一次遇见周颂臣,都让穆于疲力竭。 他要努力做出不在乎的模样,要与过去的自己彻底决裂,要强装镇定应对周颂臣的一切攻势,小心翼翼,不敢松懈一丝一毫。 十年的过往,又怎么可能因为短短的十一个月就能改变。 他依然会下意识将虾剥好放到旁人碗中,会买各式各样的小点心回家,会闻到周颂臣身上那股好闻的气息,会在对方晕倒的心脏险些惊得停跳,会因为对方的一个亲吻方寸大。 他过周颂臣,这份意也叫他痛苦万分。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那要怎样你才会到快乐呢?”周颂臣嗓音喑哑地询问。 穆于做了几个深呼,定定看着对方道:“只要你不再来招惹我,我就能快乐起来。” 周颂臣的面陡然一白,他注视着穆于冰冷的眼眸,犹如被言语化作的弹贯穿了身体,一时被痛懵了,久久,才用很轻的声音吐字:“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难道你以为我没有你就快乐不起来吗?”强下去的火再次涌出,比平静了几百年的火山忽然爆发还要恐怖,穆于冷着脸道,“你以为我的快乐,是跟从前那样像条狗一样围着你转,继续给你当炮友,看你跟别人结婚生子,被你招之则来,挥之即去是吗?!” 穆于用颤抖的嗓音,决绝的话语,撕开他们牵扯不断的维系:“我现在只要想起过去跟你接吻上我就觉得恶心!你知道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纠不清,我有多厌恶吗!算我求你了!求你滚出我的生活!” 风好似被惊得止住了,他们勉强维持的平和在这一刻被残忍撕碎,出早已一片藉的断壁残垣。 周颂臣僵在原地,好久才想到要一口气。 “……恶心?”他朝穆于走过去,执起对方的手轻轻覆在自己脸侧,“你看着我再说一次,对我真的只剩恶心吗?” 掌心下的肌肤触温热细腻,周颂臣的眼眸犹如云密布的天空,抑而灰暗。 穆于咬着舌尖,对着这张完美的面孔,实在无法将刚刚的狠话再说第二遍。 “别再纠不休了,这样都不像你了。” 周颂臣闻言身体一颤,怔然当场。 随着时间逝,弹片残忍地在身体里绞碎血,疼痛的地狱才迟来地降临。 字字句句,犹如利箭般深深凿入了周颂臣的心。 情用事的人最可笑,懦弱求饶更不该是他周颂臣会做出的言行。 是啊,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一点不像他。 一个穆于而已,他难道还找不到第二个愿意给他剥虾愿意无条件包容他的人吗? 心叫嚣着快点松开对方,身体却只是更紧地抓住对方的手。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回到我身边?” 脸颊忽然觉到一阵温热,当周颂臣意识到脸颊上的东西是什么时,固执坚守的高傲城墙,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周颂臣猛地松开了穆于的手,扭过了头:“算了,你走吧。” 可是躲避已经来不及了,脸颊上下的那滴眼泪,在黑暗中清晰可见。 穆于同样看到了那滴眼泪,那眼泪好似硫酸,让他心惊胆战,避之不及。他跌跌撞撞地转身跑了起来,脚下踩着蓬松柔软的土地,一脚深,一脚浅地,始终落不到实处。 不知跑了多久,他看着天边朦胧的月亮,缓缓地停下了脚步。 膛剧烈起伏着,好像一个积月累的脓疮终于被挑破,滚滚涌出的血,同样带走了一直抑在心头的东西。 穆于抬手去眼眶里的泪水,看到了自己手背上沾上的润,他扭头看向出来时的黑暗。 该走了,他心想着。 不能回头,绝对不能。 他试图再往外迈出一步,巨大的痛苦像丝丝缕缕的线,穿透了他身体的所有筋骨,迫他转过身,一步一顿地顺着来时的脚印,走了回去。 脚步声很轻,落在松软的土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靠着一点点的亮光,穆于摸索着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他看到了巨大的樟树,在黑暗中存在极强的影子,也看到樟树下的那个人。 月光照亮了周颂臣的脸庞,他一身狈地靠坐在树下,抱着膝盖,个子那样高,却无端像个路找不到家的孩子。 等穆于走近了,他才抬头看过来,那润的,持续不断落下的泪珠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光。 周颂臣哭得很安静,很隐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哭什么?”穆于抿了抿,觉得棘手。 “因为……”他说着话,不见委屈,但一行泪又落了下来,“哥哥不要我了。” 第75章 除了无法自控的婴幼儿时期,周颂臣的人生里鲜少有哭闹的时候。 他的眼泪珍贵而吝啬,一旦落下,必将换来什么——心仪的玩具、大人的承诺,亦或是做错事后免于受罚的优待。 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叫这象征软弱的东西落下,所以当第一滴泪出现时,他的震惊并不比穆于少。 然而眼底的热意实实在在地存在,让他无法自欺欺人。 眼泪不会自己莫名其妙落下,他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比如,比如…… 比如……他想得到什么。 电光火石间,他已为自己的失态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他看到穆于惊愕的眼,好似被他的眼泪灼伤,终于不再是无动于衷的漠然。 我要的就是这个。周颂臣想着,听到了穆于逃也似的脚步声。 他会回来的。 周颂臣没有挽留,靠坐在树下,脑海里一遍遍回忆着穆于的“恶心”。 没过多久,他就听到了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那动静虽然迟疑,但还是朝他的方向走来。 他赌赢了。 周颂臣垂着头,无声地扬起角,等再次抬起眼时,无数的眼泪随之而下。 以穆于的格,绝不会对他的眼泪坐视不理,或者说,以他滥好人的格,换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哭泣,他都不会坐视不理。 哭泣在周颂臣看来一直都是无用的弱者行为,没法解决任何事情。 可当它变作有用的武器,一切就该顺势而为。 曾经好像做不到的,说不出口的,都能够畅地口而出。 “哥……”穆于惊得从脚底麻到天灵盖,表情都带上几分惶恐,“别这么叫我。” 在穆于的记忆中,周颂臣很少叫穆于哥哥,除了少有的几次都是在故意的,使坏的情况下。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