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乖顺了,完全不似那个为了一口美食,上山下河,坎秃梵木树枝的小姑娘。 连棠倏然抬头,不明白为何自己不挑食也能惹恼这位君王,她自然是喜烹制美的食物,但眼前的饭菜也远没到不可下咽的程度。 皇帝的膳食虽没有任何加工烹饪,食材却是挑细选最鲜美的部分,不追求极致口的话,食之尚可。 “回陛下,真的不用,食物不过是果腹而已,何必多劳烦御厨辛苦?” 她的体贴没有换来祁衍消气,他的眉头反而锁的更紧了,“美食能带来好心情,是最有烟火气的神享受,怎能嫌麻烦。” 五年前的法恩寺,他每天看小姑娘累兮兮的吃的,懒洋洋的问,“小孩,你累不累?” 她就回了上面那句话,末了还补充是母亲说的。 没想到他还有拿这句话反问她的一天。 连棠落睫,觉那样的想法离她好遥远了,垂睫道:“神享受是奢侈的事,臣女没那条件。”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父母去世之后,她一个人拉扯着幼弟,已从来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 上一世她倒是有丰富的神世界,可代价太惨烈,即便过了一世,一想起来心里还扯拉着痛。 现在的她,和元宁帝想法一样,食物就是用来强身健体,维持生命。 祁衍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低着头,静静跪在竹簟上,裙摆在身下铺开,像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骤雨的蝴蝶,易碎而美丽。 他面凝肃,起身离开,没再打扰她进食。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心里不舒服,因一点小事恼火。 五年前,他坐在法恩寺的禅房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他撑不下去了。 持续近一年的恶战,透支了他本就不康健的身体,也腐蚀了他的神经,他脑中充血腥的战争画面,分不清现实和梦魇。 是那个小姑娘,把他从混沌中拉入现实,起先他冷眼旁观她为了那点口腹之忙的头大汗,还要和寺里的和尚斗智斗勇,后来窗外燃起梵木的香味成了他每唯一的期冀。 那时,他才觉得活着真好。 小姑娘都知道为一口美食拼尽全力,他怎么能放弃,那可是父皇当年浴血打下的万里江山。 从此,他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所以当看到曾经那个生机的小姑娘,变得乖顺、隐忍,和他一样,放弃了知食物的美妙,他的心底被戳了一下,不好的情绪涌出来。 博山炉里梵木香烟袅袅升腾,祁衍氤氲其中,不开始想: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6章 远致殿,西域邦国来朝,天子携文武百官设宴款待。 贡品如水般抬进大殿,礼官逐一登记造册,贵重如金石玉器直接充入国库,时令瓜果则另搁一旁,待皇帝分赐。 贡品撤下,殿内又按西域风俗摆起了水长席,宾主比肩而坐,尽显睦邻友和。 元宁帝所在的首席却空出许多位置,大臣连番邀请,没有一个西域使臣敢过来坐,五年前那场以屠城宣告结束的大战,给他们留下太大的影,别说和大齐天子同席,看他一眼都双膝发软。 祁衍让人把忠毅侯带过来坐。 连文亭战战兢兢的坐过来后,股上仿佛长了钉子,小心翼翼的鞠着,怎么都坐不实。 他一个五品侍郎坐在一品阁老和将军中间,可不胆战心惊,最要命的是,元宁帝就坐在他一抬眼的方向。 他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 宴起后,歌舞升平,觥筹错,一派热闹,他总算自在了点,方敢几口炙充饥。 “连侍郎可食得惯这西戎的炙羊?”祁衍见他连吃数嘴,随口一问。 皇帝突然发话,连文亭差点一口噎住,他慌忙咽下口中的食物,起身拱手道:“回陛下,食得惯。” “今不必拘礼。”元宁帝招手让他坐下,“朕记得忠毅侯府出过一位将军,对外族吃食当是见怪不怪。” 平坐着同天子讲话,连文亭诚惶诚恐,只能把脑袋埋低:“启禀陛下,微臣的长兄昔年是北境的定远将军,五年前和北狄的一场战事中殒命。” 坐在他旁边的现任北境大将军接过话头,叹息道:“连将军骁勇善战,当年带着漠北大军打了无数胜仗,不想却在最后一战中了敌人的伏击,当场殒命,将军夫人忧思成疾,一年后也跟着去了,只留了一双儿女在世上。” 军人血染沙场本是平常事,只是留下孤儿寡母,难免令人唏嘘,更何况还是两个没长大的孩子。 连文亭目光闪了闪,给自家打圆场,“长兄长嫂去了后,微臣把他们的一双子女接至京城,视若己出,悉心照料,以藉兄长在天之灵。” 连文亭福至心灵,这会反应过来了,元宁帝之所以把他提到首席,此刻又问起长兄,怕是准备给连棠赐婚了吧。 连棠进一年,皇家没有任何动静,他本已不报什么希望了,毕竟自家的门第不高,连棠又父母双亡,委实配不上大皇子,此时忽然柳暗花明,他心里窃喜,杆子也直了些。 祁衍懒懒睨了连文亭一眼,蹙眉,五年前小姑娘突然离开法恩寺,原来是她父亲去世了。 彼时他刚习惯了她的存在,她却突然消失,他没有细究她是谁、为何离开,甚至一年前在里再次见面,他也只是把她当做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并未多加关注。 只是,那她垂着泪眼求到他的面前,他也没有把她推出去的道理。 曾经离经叛道的小姑娘,如今循规蹈矩,温顺懂事,料是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变故。 如今看来,一切都合理了,没有父母庇护,她又是长姐,自然要收心稳,照顾幼弟。 他凤目成一线朝连文亭看去,所谓的“悉心照料”怕是要打很多折扣吧 连文亭心里正舒畅,猝然对上天子凌厉的目光,浑身一栗,心虚的低下了头。 元宁帝眼尾狭长,虽目光淡淡,却能让人心口冷透,连文亭终于理解外邦使臣不敢过来同席的受,他杆子不知不觉又弯乐了下去。 祁衍气息一沉,黑眸里闪过嘲讽,吩咐常福:“连侍郎抚育军中遗孤有功,赏月别国大樱桃一匣。” 月别国的樱桃口好,个头又大,红似玛瑙,因其成的晚,正好错过了鲜果上市的季节,每年进贡过来,就成了稀罕物,这些大臣都想着宴后能带一匣子樱桃回去,足府中内眷的翘首企盼。 往年哪有连文亭的份,何况还是御赐的头一份,众人不免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连文亭一面享受众人的高看,另一面却心惊胆战,皇帝虽然赏了他一匣子樱桃,看他的目光却没有一丝温度,仿佛这一匣子樱桃不是奖赏,而是惩戒。 * 今邦国来朝,冯太傅随天子接见来使,学里轻松,课放的也早。 听说外邦进贡了很多鲜果,祁芸自晨起就在念叨,“别的我不稀罕,就喜吃月别国的樱桃,每年父皇都会赐给太后一筐,太妃娘娘一筐,我先去给太后请安,再到太妃娘娘殿里坐会,能得两份赏赐呢。” 连棠晒她,“小馋猫。” 学堂刚散了课,祁芸迫不及待的催促,“棠棠,我们第一个去太后殿里蹲守,宴会过后,樱桃就赐下来了。” 哼,今宗亲女眷会寻找各种借口进给太后、太妃请安,祁芸可不甘落后。 连棠冲她摆摆手,“公主自个去吧,我就不跟着掺和了。”僧多粥少,她不好意思去。 祁芸走后,连棠决定直接去揽月阁。 近几,她尽量把当天需要完成的事赶在晚膳前做完,这样就不用在书阁用完膳了。 君威难测,她可不想又莫名其妙惹的天子不高兴。 今任务重,她正好早去早回。 这样想着,连棠不自觉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行至半路,祁麟突然从旁边的岔道上窜出来,骇了她一跳。 自那被母亲训斥后,祁麟多没待着机会和连棠说话,心的难受,今里外忙着接待来使,下午课松,他正好有机会来寻她。 看着她那张因为惊吓而微微泛红的小脸,他喉结止不住滚了滚。 半大少年,雄气息正蓬生长,连棠这样温柔妍丽的女子对他简直是极致的惑。 “棠棠——”祁麟的声音醇厚滴,心底野蛮生长的念仿佛溢到喉头,他喃声又唤了一句,“好棠棠——” 连棠登时起了一身皮疙瘩,她默默向后退了半步,和他保持距离。 祁麟抬脚向前近一步,语音宠溺,“还在生我的气?” 连棠对上他的眼睛,下心里的恨意,淡漠摇头,“殿下无需介怀,那件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祁麟眉峰一耸,看过去,小姑娘恬静的站着,整个人呈现出和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仿佛无论他做什么,在她那里都不值一提。 他憎恶这种被轻视的觉,脸沉沉的垮下来,“那我呢,也不放在心上么?” 连棠没想到祁麟这么轻易生怒,其实退婚的事,之前她就委婉的提过,结果刺的祁麟想在品蟹宴占她的身子。 在没拿到金带前,她不想再祁麟,但要她说违心的话也是不能。 “殿下当前还是应该以学业为主。”连棠虽面漠然,语气已经没那么生硬。 不知为何,平时奉贤太妃说这句话祁麟听着刺耳,连棠说出来的时候,他却如沐风,中的那点躁郁然无存,心里反而一阵甜,他忍不住想去捉连棠雪白的柔荑。 他这喜动手动脚的病实在令人生恶。 连棠侧身一避,祁麟擦着她的肩头趔趄了半步,他贪恋的嗅了一下少女的馨香,幽暗的眸中仿佛有一只焚的困兽。 “棠棠,”他呼不平,“等着我,束发那我必要娶你。” 大齐男子十五岁束发,距离祁麟十五周生辰不足两月,连棠心焦,一时失了神。 祁麟只以为她心动了,忍不住曲指想去刮刮她瓷白的小脸,手刚伸到半空,突然一声断喝在他的头顶炸开。 “大皇子殿下!” 连棠骤然回头,看见奉贤太妃站在不远处,眼里的怒火掩都掩不住,而身边的祁麟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身子。 “见过娘娘。”连棠规规矩矩的福礼,心里并不惧怕,盛怒的奉贤太妃,是她的救星。 奉贤太妃蔑了她一眼,把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严肃的像祁芸最恐惧的教习嬷嬷,“大皇子该去上课了。” “可是,她...”祁麟低声下气,人都矮了一截,“她...” “殿下!”奉贤太妃故意抬高了声音,“做你该做的事,至于她,本不吃人。” 祁麟漆眸一缩,恋恋不舍的走了。 道里只剩奉贤太妃和连棠两人,连棠自觉没必要过多逗留,微微屈膝:“娘娘万安,臣女告退。” 奉贤太妃却不回应,上下打量面前的小姑娘,纤秾合度,玉骨冰肌,标准的红颜祸水,绝对不能留在祁麟身边。 祁麟是她的亲儿子,在这里,她不为他谋划,就没人帮他了。 奉贤太妃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硬绷出一丝鄙薄,“祁麟正值青懵懂的年纪,面对如花似玉的女子,一时拎不清也是有的,良家女子在这个时候,要做的不是引,而是灭火,你知道么?” 连棠在心里冷笑,这位母亲好自信,她大概以为全天下的女子都想勾引她儿子。 连棠和这位太妃打道不多,却觉得,她虽贵为太妃,住在皇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悲戚,近乎疯狂的望子成龙,偏执的帮他们搬开所有的阻碍。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