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统做事的确果断狠绝,给他用药也丝毫不手软,时久了身子难免会被摧残。 也不知薛鹂如何了,洛应当也有落雪。她最肢窈窕,不肯多衣裳,又吃生食冷食,才给她调理好了身子,不知她是否有照顾好自己。 将薛鹂送到赵暨身边也是无奈之举,赵暨行事荒诞不经,处境实在算不上好,只是如今换了旁人他更不放心,只盼他们二人莫要惹出什么子。 自大朝会过后,朝臣都撕破了脸,不再虚与委蛇地遮掩意图,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明晃晃地写着齐军要败了,他们要带着钱财珍宝逃亡。 而能决议此事的,除了夏侯氏,便只剩下魏氏这样的百年望族。 夏侯氏是子野心,魏氏又何尝不是,倘若没有夏侯太尉,如今一手遮天的人便只剩下他们魏氏的人。 他们再如何鄙夷赵暨,这齐国江山也要姓赵。食君之禄却去做那窃国贼子,是要被钉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的。谁也不愿先背负一身骂名,与其坐在皇位上战战兢兢,做一个权倾朝野的臣子未尝不好。 年关将近,魏氏也朝里送了贺礼。魏恒自大夫人下葬后被揭穿丑事,身体一落千丈,加上四处奔波平身子有所损耗,事务全权由魏植去办。魏玠投入赵统麾下后,加诸在他身上的骂名也不算少,他心中亦有愧疚,只可惜行差步错,再如何失悔,所有事都再难回头了。 赵暨一早从太后中回来,见到太极殿的人们正在换上新灯,薛鹂也在那处傻站着。 他冷着脸唤薛鹂进殿,而后将一个匣子送到她手上,说道:“送去显殿,给皇后。” 薛鹂听闻赵暨时常做些荒唐事,给夏侯婧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物件,有些实在是不堪入目,惹得夏侯婧暴怒来找他算账。明知夏侯婧喜魏玠,兴许会为难她,还让她去触这个霉头,岂不是故意祸害人。 薛鹂不大情愿地抱着匣子没有动作,问道:“陛下说过要我避开皇后,若换我去惹出事端该如何是好?” 赵暨皱起眉,似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不悦道:“让你去你便去。”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送完莫要急着走,先等她打开看过,回来告诉朕。” 薛鹂无可奈何,只好听从他的意思。 匣子抱着不算太重,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东西,听闻从前赵暨杀了夏侯婧的犬,夏侯婧便将他宠的后妃给杀了……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想到自己手里端着的可能是什么死物,薛鹂便觉得实在晦气。 送便送了,还要看着夏侯婧打开,若是因此被迁怒,她当真是要冤死了。 薛鹂如此想着,在踏入显殿大门的时候还犹犹豫豫的。女听闻她是从太极殿送贺礼来的,冷着脸请她进去拜见夏侯婧,薛鹂心中愈发不安。 显殿的陈设便如同夏侯婧本人一般奢靡到了极点,只是这一切薛鹂都无心欣赏,只敢低着头恭敬地将匣子奉上。 夏侯婧看到了她的脸,缓缓从榻上坐起来,开口道:“抬起头来。” 薛鹂抬起脸,夏侯婧直勾勾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而后才瞥了眼身边的侍女,说道:“你们先退下吧。” 等屏退了婢,夏侯婧缓步到薛鹂身前,毫不犹豫地揭开了匣子,只看了一眼,面也跟着变了。 与此同时,薛鹂也看清了里面的物什,竟并非她猜想中的污糟东西,而是一件月白的罗裙,没有太多繁复的绣花,只有素雅的暗纹。 谁都知晓夏侯婧喜招摇丽的装扮,赵暨就算是要讨她心也该明白投人所好,为何送了这般素雅的样式。 薛鹂忐忑地等着夏侯婧发怒,好一会儿了却没有什么动静,她悄悄抬眼去看,发现夏侯婧正盯着那件罗裙出神,眸中似有微光闪动。 注意到薛鹂的目光,夏侯婧脸上又恢复了高傲的神。 她将衣裳拿了出来,却没有让薛鹂退下的意思,反而是兀自去了侧室,留薛鹂一个人不知所措地捧着空匣子站在原地。 片刻后夏侯婧再回来,繁重的华服已经被她换下,换成了那件月白的罗裙。 换了件衣裳,却好似连她的跋扈都褪去了,她低头去看裙摆的时候,薛鹂竟能从中看出几分手足无措。 薛鹂发觉一切事都好似和她预想的不同,心中也疑惑万分,夏侯婧睨了她一眼,语气还是冷冰冰的,说道:“东西我收下了,你回去吧。” 她安然无恙地走出了显殿,一直等她走到太极殿前,她还是腹疑惑不知该找谁问。赵暨硬要将此事予她去做,定是不想被旁人知晓,这些内情还是莫要知晓最好。 等薛鹂回到太极殿复命,赵暨已经等候多时,他屏退了人,说道:“皇后收下了?” 薛鹂点头,赵暨也点头,而后彼此沉默无声,好一会儿,他忍不住又问:“皇后没说什么?” 薛鹂如实道:“没说什么,只是让我走了。” 赵暨的脸上多了抹显而易见的沮丧,瘫坐着一动不动。 她想了想,只好又说道:“皇后打开后,立刻换上了那件罗裙,应当是喜的。” 他又坐了起来,眼神像极了看到衣裙的夏侯婧。 “好看吗?” 薛鹂点头道:“好看。” 说完后,她还是不解道:“皇后娘娘似乎从不穿这样素雅的衣裳。” 赵暨凉凉道:“你懂什么,她幼时倾慕魏兰璋,因他写诗称赞月下清辉,为此穿了好几年的月白……” 不等说罢,他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谁知他文章写的风雅,眼光却俗浅,竟意中了你。” 薛鹂不以为意道:“陛下说的是,待见了魏郎君,我便同他说一声,薛鹂庸俗之辈配不上他风雅之士,往后还是莫要来往的好。” 赵暨着脸,咬牙切齿道:“是朕失言了,你如何不配,你与他分明是天作之合。” 第98章 年关过后,战事更加紧迫,士族纷纷逃散,从前不被重用的寒门也走上了朝堂,开始挑起了最后的重任。 而魏氏也在战事中元气大损,先有魏恒的丑事,再有魏玠投敌,而后魏礼接替了魏玠的位置,却也只是差强人意,其余各支也是死伤大片,魏氏四房在守城中更是几近门死绝,如此情形下,南下避祸修养生息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段时里,薛鹂时常在中待着,又目睹了夏侯婧杀死两个男宠,而后是太尉走入太极殿如正主一般目中无人。眼前都这般情形了,夏侯氏一族竟还不慌不忙,丝毫没有要狈逃离洛的意思。 战场上的消息传到里总是要晚上许多,初时薛鹂才知道魏玠带领叛军,将魏礼所领的兵马尽数歼灭,又在危难中救了赵统的命,因此大受重用,却也让他招致了更多的骂名。 而后他替赵统游说士族,收揽了许多寒门起义的将领,在叛军中颇有威信,几乎是百战百胜,势如破竹。 如此一来,洛更是岌岌可危。 初之时冬雪渐消,洛的百姓们听闻了叛军所到之处白骨成堆,从开年便人心惶惶,上元节的灯会也不比往年热闹。到了即将入夏的时候,城里更是寻不到从前作威作福的纨绔身影了。 薛珂拗不过姚灵慧整哭闹,加上在洛有要务要办,带着她一同又回到了洛寻找薛鹂。 适逢二夫人身体不大康健,魏蕴也在危难之际从南边回了洛探望母亲。得知此事后,薛鹂离了去见姚灵慧,赵暨见她有晋炤护着,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此时,叛军已经攻打到了洛城不远处,城中的军民四处逃散,街市上混一片。薛鹂不好让人知晓魏玠的意思,因此在回到魏府的时候,没有让晋炤再继续跟随自己。府中有魏蕴在,想来她也会平安无事,何况如今人人都道她身世可怜,被魏玠强行掳走,与他是不共戴天,可怜她还来不及。 姚灵慧在府中正哭诉着打听薛鹂的消息,薛珂则无何地拍着她的肩安她。其余人也是面沉郁,不知该如何给她一个代,毕竟是魏玠带走了薛鹂,他出身魏氏,又让魏氏蒙羞,如今姚灵慧上门要找女儿,他们也是面上无光。 只是忽地有人来传,说是薛娘子找上门来了,所有人都惊愕地愣在了原地,姚灵慧的哭声也止住了,反应过来后,立刻提着裙角快步奔走出大门。 魏蕴也被侍女扶着跟在他们身后,远远地便看到了一个穿着柳裙裳的女子。 薛鹂在廊下缓步走近,魏蕴再见她总觉得恍若隔世,谁能猜到不到一年的光景变故如此之大。 姚灵慧一见她便哭得不上气,几乎整个人都哭到要昏过去了,薛珂连着哎呀了好几声,苦笑着扶住她,看到薛鹂也是不叹息,口中只说着:“鹂娘受苦了,受苦了……” 薛鹂心头五味杂陈,拥着姚灵慧安抚她,谎称自己从魏玠手上逃后,被梁氏的旁支收留,而后寻到机会偷偷回到洛,只是惹了子,无颜再叨扰魏氏,想等知晓阿娘消息后再南下去寻他们。谁知如今他们回洛来寻,她一听闻立刻便赶了回来。 薛鹂稍稍蹙眉,便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娇弱美人,旁人听了便只觉得她受尽坎坷,实在是可怜,都没有疑心她话里的真假。 薛珂听了怒从心中起,咬牙切齿地骂了魏玠两句,薛鹂睨了他一眼,说道:“事情都过去了,爹爹也莫要再提。” 薛珂顺着薛鹂的意思,果真不再多话,夜里魏府为了替薛鹂洗尘惊,置办了一场酒宴,薛鹂听阿娘说了半的话,才有机会同许久不见的魏蕴寒暄,走近后才发现魏蕴腹部微微隆起,竟像是有了身孕。 薛鹂怔住了,而后便听魏蕴淡淡道:“这孩子已有五月大了。” 薛鹂抬眼去看魏蕴,嫁作□□和成为母亲后,似乎没能替她增任何光彩,甚至还让她憔悴了许多,只从眼中便能看出疲态来。 “这段时想必你也受了不少苦,好好在府中修养,等后安稳了,再南下也不迟。”魏蕴看着她,似乎是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叹了口气,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也好。” 夜里薛鹂回了桃绮院,院子里的夹竹桃许久不曾修剪,茂密的枝条长了墙头。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想起了当初费力接近魏玠的时候,有一次她搬了软席坐在林荫下饮酒吃茶点,午后发困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魏玠抱着琴坐在她对面,正将她发上掉落的夹竹桃拾起。 彼时的他还算发乎情止乎礼,还有正人君子的守。而她本想矫造作地唤他一声,却因一只小虫掉到裙子上而吓得跳起来,一边哭一边跺脚,疯了似地喊:“表哥!有虫,你快帮我!” 魏玠看她要急疯了,才不急不忙地将虫子拂去,而后她说什么都不肯坐在这片林荫下了。 总觉着这些事就在昨,然后转眼间竟过去了这样久。 沐浴过后,薛鹂坐在榻前哄得姚灵慧沉沉睡去,自己却辗转反侧无法阖眼。回到魏府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让她想起魏玠,也让她心中愈发不安。 最后她还是没忍住起了身,披了件衣裳便朝着玉衡居的方向去了。 这条路她走过很多遍,没有灯笼也不担心走错。大夫人病逝,魏恒病重未归,魏玠也被逐出魏氏,魏氏大房的地界空的,连下人都极少去走动。玉衡居的侍者自从魏玠离开魏府后,仅有两人留下,余下的都一道散去了。 从前总是彻夜明灯的玉衡居,如今只剩一片漆黑,寂静中偶尔能听到些许虫鸣。 她还记得自己修好了魏玠的琴,本来以为那琴他再也不用了,谁知后来在成安郡的时候,才发现他离开魏府,也只带走了这一只琴而已。 薛鹂也记不清自己在此处驻足了多久,直到她想要抬步离去的时候,才发现腿脚有些发僵。 等她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踱步离去后,隐在影中的身影也悄悄跟了上去,直到看她进了桃绮院。 眼看叛军就要到了,洛的权贵们纷纷如鸟兽退散而逃,魏植也有意携家眷离去,奈何二夫人病重,魏氏百年的宗祠与先人墓土不可抛下,倘若不再坚守节大义,宁肯做弃城而逃的丧家之犬,他只怕死后再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只是朝中如今多是寒门提拔上来的人,他不屑于这些人共事,平里也多有纠纷,为了不在出现大朝会那斯文扫地的场面,赵暨也多不曾上朝。何况赵暨不过是个昏庸无能之辈,即便是在朝堂上也是无用的摆设,魏植无意去理会他,只管与几位同僚商量对策。 魏植整忙于政务不见身影,薛珂则是急忙要离开洛,生怕待到叛军攻城再想走就难了,而魏蕴还想留薛鹂再多住两,薛鹂本想拒绝,姚灵慧却一口替她应了。 她如今只想让薛鹂与魏玠撇清干系,魏氏无法在朝夕之间倾覆,薛鹂嫁入魏氏依然是人上人,往后何愁没有好夫婿。 薛鹂无奈只能应下,而魏蕴怀有身孕,二夫人又在病中,两个妹妹年纪尚小与她说不到一处去,唯有她能陪着魏蕴。 只是没成想这样一拖,竟当真拖到了叛军前来攻城,城中的人是想走也不好走了。 薛珂急得原地跺脚,姚灵慧更是慌不已,急忙去收整好了要带薛鹂避祸去,生怕薛鹂再落到魏玠的手上,后会遭到什么报复。 薛鹂不以为意,她只忧心魏玠如何身,既然已经到了洛,可以说是退无可退,倘若当真攻入皇城去,魏玠叛贼的名声便不好再摘去了。 何况洛城还有夏侯氏镇守,如何能轻易让叛军攻破? 晚些的时候,薛鹂想要去城门上看一眼,她知道魏玠已经很近了。魏蕴还当她与姚灵慧要离开,在湖心岛为她设宴送行。 薛鹂对魏蕴一直心有歉疚,因此并未回绝她的好意。 府中游湖里的小岛上建了一座阁楼,从前是府中宴饮作乐的地方,如今魏弛被暗中处死,魏礼还在平,其余各支的堂兄弟或是逃散,或是战死,此处已经空置了许久。 正是新月高悬,檐下的灯招来了许多飞虫,侍女拿着小扇替她们扑走蚊虫,魏蕴将她们遣散后,给自己斟了一盏酒。 “蕴姐姐怀有身孕不可饮酒。” 魏蕴听到了她的话却没有理会,将酒水一饮而尽,不以为然道:“不打紧。” 她仰起头看了眼天上的新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鹂娘,我当你是知己,一直是真心护着你,若你受了什么迫,尽管与我说,我不会弃你不顾。” 薛鹂装作听不懂,笑了笑,说道:“何处来的迫?蕴姐姐才饮一口便醉了不成?”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