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拿出其中的一个,告诉他这个部分解决了问题a,又拿出一个,解决了b,再拿出一个,解决了前面两个模型没能解决的问题c,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穷尽。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她甚至还记得在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邱其振淡漠的不屑,曾晨的笃定与忍俊不。那时,blu只是才刚开张的小事务所,纵联是他们接洽过的最大的客户。但那时的曾晨就是这么拽,也的确有拽的资本。他甚至改变了她,让她在那个时刻敢于站出来讲话。 她在脑中描摹他的眉目,骄傲地想。 一切,记忆犹新。 笨,而且老,但不管怎么说,她始终觉得这个办法的确管用。那个方案最终顺利通过,分毫未改,而且在那之后的十年中,blu总是能拿到纵联的地产开发项目。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曾晨可能就是喜她的,否则也不会纵着一个实习生在那么重要的场合作妖。再转念,又觉得不是。有时,她觉得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当她看回去,他又避开了,让她觉得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对她很好,却从来没有半点逾越。直到整整一年之后,还是她先走出了那一步。 但现在再想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随清怆然,抛开这个念头。 老办法既然用起来,新晋实习生魏大雷便也跟十年前的她一样通宵达旦。 随清很快欣地发现,此人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不能熬夜。所幸住得近,做到半夜,回去眯一会儿,冲个冷水澡,又可以回来继续。 可她才夸他几句,他便又抖起来,大谈设计的核心是灵,就像阿基米德喊出“啊哈,我知道了!”那样的灵光一现。如果没有一个简洁、巧妙、自圆其说的概念,他是不熬夜的,不是不愿意,而是本不知道熬夜干什么。 “所以说,你的确会看到某人熬更守夜地画图,但这只是他10%的状态,”他继而说起学校里的事来,“一个月前方案还没确定的时候,那家伙要是没课,很可能会睡到中午才起来吃个饭,然后下午在公园里喝冰咖啡看书,晚上再去健身房举铁,但脑子里一直是在想设计的……” “请问这位睡到中午的仁兄是谁?”随清打断他笑问。 “没错,就是在下。”他涎脸回答,并无半点惭愧。 她开玩笑打击他,说到底还是实习生啊,才有心有力大谈灵。可不知为什么又有些触动,十年前,她仿佛也对着曾晨说过类似的话。 那个时候,曾晨又是怎么看她的呢?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口却是许久虚空的痛。 笑过痛过,她不得不承认魏大雷说的确有些道理。一个好的概念,她确信自己已经有了,剩下的就取决于这短短两周之内的执行力。 从前在blu,她也曾通宵工作过,办公室里有全部换洗衣物和各种用品。此地条件有限,住的又有些远,再这么加班下去,势必得有个方便吃饭洗漱的地方。于是,便又找来对过街上的中介小,询问本楼有没有正挂牌出租的住宅。 房子很快找到了,就在本座八楼,她花了十分钟上去看了看。 “最高楼层,全新装修,家具电器全配,270度观景台……”中介小又谈起生意经。 随清推开台门,又如上一次一样挑刺还价:“卧室正对着大马路,风水上管这叫万箭穿心,似乎不大好。” 但这一次却没有奏效,小笑答:“阿姐,你看这装修,房东本来就是打算要借给老外的,哪里会考虑什么风水呢?” 装修?随清在屋内四顾,也是无语了。能拆掉的隔断都已经拆掉,六尺大,明蓝的墙,以及靠墙放着的巨大的镜子,浴缸就在房间中央,无遮无挡。到处都像是在尖叫着——遇!遇!这一百年的老房子,已不光是焕发青那么简单,简直就是在发。 虽说不合适,但也没得选,要立刻拎包入住,便是独此一家。十分钟走完,她便已决定租下来。这一次,中介小对她没了怀疑,早已领教她就是这么快的人。 当,随清便请了清洁工打扫,夜里就已宿在此处。 至于q中心对过的房子,她暂时没有退租的打算。她对自己说,之所以留着,是为了给吴惟过渡,而且这一阵实在太忙,也没时间搬家。理由听着相当充分,多说了几遍,连她自己都信以为真。 但世上凡事都是当局者,旁观者清。才将这想法与吴惟一代,吴惟便来名士公寓找她,也不提来意,只说是到附近办事,顺路过来视察。算起来,旳确是他们从g南回来之后的第一次。 进了门,吴惟便直奔二楼随清的办公室,坐在桌角,俯身凑近了她问:“有没有发生什么?” “你觉得呢?”随清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彼时,魏大雷正在外面长桌边做模型。 吴惟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依旧只能做出模棱两可的判断:“似乎有,又似乎没有。” 随清不屑反驳,站起来关了门。 这举动只是不想叫大雷听到这些怪话,吴惟却当作是鼓励一样,干脆开始劝她:“为什么不试一下?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么一个。” “哪么一个?我为什么需要?”随清只觉可笑,她此刻需要的明明是拿下这个项目,再大睡二十四小时,如果睡得着的话。 “我之前看到这么一篇文章,”吴惟也不管她听不听,径自上起课来,“说如果前一段情结束得不好,一直不能走出来,可以另外再找一个人,不求结果,只是走一个程序,相,热恋,再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结束,这样就能走出来了。” 随清听完,简直气歪了嘴巴,骂道:“你这什么地方听来的谬论?把另外找的那个人当成什么了?道具吗?!” 吴惟却看着她幽幽笑起来,口中道:“我就说嘛,你是有一点喜他。” 若是搁在从前,随清一定已经嘲回去,威胁要去告诉忻涛,说你老婆心动了,赶紧看好。考虑到现在的情况,这样的玩笑竟然也不能开了。 话并未说出口,吴惟却好似听到她的内心活动,一瞬便有些淡淡的。 忻涛有没有找过你?随清很想问。但看吴惟的神,已猜到是没有。此人也是死硬派,一定不会先低头。她不知该怎么劝,默了半天只道:“q中心那边的房子,你尽管住着。我的东西,你要是嫌碍事,就帮我收起来,等我忙完这阵再去拿。” “一个人付着三个地方的租金,你这是想把那点钱都作完啊?”吴惟却不领情,看着外面的魏大雷,对随清谑笑,“这开着买卖,雇着人,你可要对人家负责的。” 随清无语辩驳,她的确并无多少积蓄,手头的钱绝大部分是从blu退伙之后拿到的股金,归结底,其实就是曾晨留给她的。大约真如吴惟所说,有几分自毁的倾向,就像丁艾总是质问她——随清,你怎么好意思?潜意识中,她的确不好意思拿着这笔钱自立门户,飞黄腾达。 这边才一愣神,吴惟已拿出手机,转了笔钱给她,说那服务公寓住着甚好,上班也近,等她哪天有空,赶紧去把租约名字改了,至于那些东西,会整理好替她送过来。 随清万万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扫地出门了。但跟吴惟,又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她们两人之间算不清的账实在是太多了。 又坐了坐,吴惟就走了,只剩下里外两个人对着手上的活儿死磕。 时间转瞬而逝,眨眼便到了提方案的死线。 随清本不是个口才很好的人,当着众人讲话,至多只能确保自己思路完整,条理明晰,至于什么台风,什么魅力,都是连影子都没见过的。 直至汇报开始之前,她才刚听说另外两个候选人的方案。那家设计院还是走的四平八稳的大工程路线,既然在藏区,便加些藏式风格,天圆地方,碧瓦红墙,中规中矩。而另一家建筑公司,用了vr演示,三百六度声光电,想来是十分酷炫的。相比之下,她的汇报简直朴素到了寒酸的地步。 等候线路联通的时候,魏大雷在摄像头背后对着她做出夸张的口型。仅一瞬,她便知道他在说什么——就保持这个样子,这世界已经有太多戏。 她不绽开笑容,而后就在屏幕上看到业主那边传来的画面。 “你好啊,随总。”罗理在那边跟她打招呼。 “罗先生好。”她回答,深呼,切入画面,而后开始。 第18章?随清 演示文稿中央展开方案的主题,只是一个字——藏。 至少在那一刻,视频那端观众们的表情,是隐隐的不耐。若是能听到他们内心的台词,一定是一句:哦,老花样。 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随清于是微笑,再念出这个字来:“藏,躲藏的藏,掩蔽,隐匿,hide。” 她按下蓝牙控制器,画面中出现观景台处抛向山谷的石浪,除去原本的云杉、松柏、草甸、湖水,什么都没有。然后角度转换,才看到那浪下隐蔽的建筑。 观众们的微表情或许已经变化,她并未太多注意,径自继续: 基地主体依山势而建,利用现有观景台下伸出的石崖作为穹顶,以及一部分的地基和墙壁,以求不破坏植被与自然景观,并且最大程度地利用地缘热能和覆土的保温能力。观景台中央的凌空处,以及向山谷的一面,是可开启的玻璃结构,解决采光和通风的问题。模拟投入使用一年,各种人情况下所产生的能耗与碳足迹,也已在后面的附表中一一列明。 基地之后,便是中继休息站。徒步路线上全部的站点都以樟子松建造,由大雷用模型演示了搭建和拆卸的过程,就如生活在其中的牧民一般,仅需一架牛车便可随天气变化迁移。 随清看到罗理脸上的表情,他信佛,对这藏式庙宇的木结构应该十分悉,但看到这样简洁巧妙的解构,她确信,一定是第一次。 “所有这些,都不需要名字,从基地到中继站,全都不用命名,只用一串经纬数字表示,位置在景区卫星导航系统中实时显示。” 时间并未过去许久,随清却已在结尾处,“我们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态度——有人来过这里,敬慕此地的壮丽,不带来任何东西,也不带走任何东西。” 说完这些,她将主画面切回现场,演示文稿停在qa那一页。 短暂的沉默,视频两端都没有人讲话。直至业主方面各个部门陆续开始提问,概念的问题,随清早就准备得很周详,一一回答。也有更加细节一些的,比如一位暖通专家提的几个关于地道风升温系统的问题,她尽自己所知答了,也如实说具体过程还需要后期专业建模分析。专家点头,表示同意。 说完这些,无有人再提问,罗理于是开口:“那就到这里吧,谢谢随工,今天有个部门没到场,如果之后有问题,再联系你。” 随清点头,视频连线结束,画面停在那一格,而后回到蓝屏保。 魏大雷看着随清,似乎是在等她说什么。 而她只是托腮对他笑道:“下午放假吧,晚上我请你吃饭。” 这个方案与之前的太过不同,她不敢说这项目一定有了,但至少此刻的觉是完的。 那天晚上,随清也叫了吴惟一起吃饭。虽说是个比较奇怪的组合,但那餐饭却吃得十分愉快。许是因为完成了一件大事,又暂时不去猜测结果,那种圆的轻松无以言表。所以哪怕是吴惟或有或无地调戏着魏大雷,随清旁观,也全然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 吃过饭,三个人又回到名士公寓。 前一阵忙于工作,少有机会见面,也是直到这一天,吴惟才顺道带了随清的东西过来。q中心对过的服务式公寓,随清已经住了差不多一年,放在那里的衣服杂物,装了一大一小两只旅行箱,还有零碎的几个袋子,恰好堆一辆suv的后备箱。 遇到这样的情况,魏大雷自然又做苦力,帮忙将东西搬上楼去。他最后递给随清的,是那只衣袋,里面是曾晨的那件西装。 两人都知道是什么,他给她,她默默接过去。 房间里,吴惟已经开始放一部旧电影,悉的片头曲响起来,像是在唤着随清。 她朝里面看了一眼,而后挂上一个笑容,对大雷道:“明天正好就是周五了,还是不用上班,连着周末的两天,好好休息一下。” “那正好,”他笑答, “明天我要去机场接人。” 随清点头,一时不知再说什么,问他去接谁,似乎是他的私事,与她无关。 大雷也静了片刻,这才开口说:“那我走了。” “好,下周见。”她又笑。 “再见。”他回答,转身朝电梯那里走。 随清于是关门,只是一瞬,她好像看到他的脚步慢下来,但门已经合上。 她在门背后站了一会儿,直到吴惟在里面喊:“都已经开始了,你怎么还不来?” 随清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去。至于门外的人究竟有没有回头,大约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那夜,电影很长,还是曾经的演员,悉的情节,却似乎远不及从前好看,吴惟不时刷着手机,随清也忍不住走了几次神。 直至电影放完,吴惟离开,时间已经很晚,随清却还是没有睡意,一个人里里外外忙着,理了大半夜的东西,总算将那两只旅行箱与几个尼龙袋收拾停当。 那些东西起初堆在地板上,看着当当。但作为一个三十几岁女人的全部家当,又好像太过俭薄了,一旦消化进这个房间,就了无痕迹。唯有一样,跳而出——曾晨的西装,被意外遗忘,隔了一年才回到她手中的那件衣服,犹如天意。 不知出于何种心境,随清打开衣袋,拿出那件西装披在身上,抱膝坐在黑暗里。一刹,竟好似入梦,她不又想起曾经的那个家,她与曾晨同居的房子,其中被她放弃掉的每一件物品,以及随之而逝的过去。 第二天,随清接到罗理的电话,已是下午六点多了。那时,她正一个人坐在街边的面馆里吃面。 周围吵,好在两人的对话十分简洁。 罗理说:“公示文案还在写,但这项目是你的了。” 随清赶紧咽下口中的食物,回答:“好的,谢谢。” “随工听起来好像不怎么高兴啊?”罗理带着笑调侃。 随清便也调侃回去:“不是不高兴,是不意外,因为相信罗先生的审美。” 罗理闻言大笑,又自黑了一遍:“我早说过,业主哪里来的审美?千万不要太高看我了。” 直到电话挂断,随清方才慢慢回过味儿来。这一次,竟是真的做到了,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第一个项目。 她付了钱从面馆出来,坐进车里,发了一条信息给魏大雷。 她问他:在哪儿呢? 他随即回复:就快到家了。 她于是发动汽车,朝他住的地方驶去。面馆离那处新里并不远,只是旧城路窄,下班高峰车又多,而且她这一天的运气似乎全部都用完了,一连几个路口恰好遇上红灯,走得极不顺畅。她握着方向盘,看着倒计时读秒等待,发现自己竟是这样急切地想要看到他。这念头让她有些羞惭,却又自我安,中标的消息是理当第一时间分享给他的。 再拐过一个弯,新里便在左侧前方了。一辆出租车正打了灯停在巷口下客,她于是也慢下来,想等它离开再转弯进去。不料车门打开,下来的人却是一副悉的背影,是魏大雷。 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