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传飞缓缓抬起头,抬得极高——和刚才埋头形成强烈的反差。 他仰靠在椅背上,嚣张道:“你猜?” 蓝巧不为所动,“我看你很有倾述,不如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要杀死邱岷,我再来猜你是怎么杀死他。” 洪传飞稀疏的眉挑得老高,半天挤出一句话:“他该死!” “嗯。”蓝巧竟是附和地点了个头,“‘丘山罔眠’收钱向粉丝推荐店铺,炒红了一家又一家餐馆,一个又一个景点。景点先不说,就说餐饮业。现在餐饮业的竞争极其烈,说是‘你死我活’也不夸张。蛋糕一共就那么点儿大,‘丘山罔眠’粉丝无数,影响力大,收钱办事,一下子就把水搅浑了,原本你还能捡到点儿蛋糕渣,现在连蛋糕渣也被给‘丘山罔眠’钱的那些店家抢了。” 说到这里,蓝巧声音略微一沉,“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对吗?” “我呸!”洪传飞情绪忽然爆发,双拳重重砸在审讯桌上。 一旁的警员差一点就冲了过去,却半途被蓝巧拦下。 “我说得不对?”蓝巧说:“这难道不是你希望邱岷死的原因?” “他可以收钱,他本来就靠和商家合作赚钱,我从来没说过他不能收钱!”洪传飞咬牙切齿,在外面的手臂已经爆出鼓的青筋。 “哦?”蓝巧说:“你既然认为他收钱做推广,破坏餐饮业的公平竞争没有问题,那为什么还……” 这个“还”字拖得有些长,就在审讯室即将安静下来时,洪传飞说:“有人拿得出那么多钱,愿意拿出那么多钱找邱岷做商业推广,这有什么问题?钱本来就是竞争的一环,给邱岷钱和在点评平台、外卖平台上买推广位没有区别!邱岷收费太高,我买不起他给我做视频,这我认!” 蓝巧问:“那你不认的是?” “他凭什么给那些没有出钱买合作的人做推广?”洪传飞暴喝道:“冬邺市有那么多小店小摊,哪个没有难处?凭什么他一个人的喜好,就能决定一个店的死活?” “这……”申澜紧拧着眉头,到难以理解。 她原本认为——洪传飞恨邱岷,因为邱岷粉丝太多,影响力太大,随便做一个视频都能叫一个濒临倒闭的餐饮店起死回生。洪传飞憎恶邱岷破坏了这个行业的公平,好处全被那些付钱买推广的人抢了去,有钱的店买了推广而越赚越多,没钱的店买不起推广而不断失客源,最终关门,这确实是个无能为力的循环。 但洪传飞现在的意思是,不恨邱岷给那些付费的店家做宣传,只恨邱岷给那些未付钱的店铺做宣传。 这是什么心理? 邱岷每月发布的视频里,一部分是商业合作,一部分纯粹是无偿推荐,邱岷是在用自己的人气,帮助那些尚未被大众知晓的店铺。怎么到了洪传飞这里,就成了十恶不赦,就必须杀之而后快? 洪传飞双眼血红,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他的影响力那么大,他难道不知道他推荐一个店,那个店就会人气暴涨,旁边的店就会人气暴跌?他知道!他都知道!他享受的就是那个过程!他有一百多万粉丝,粉丝早就把他捧成了神!他高高在上,随便点一个店,那个店就飞黄腾达!他这种人最恶毒,最该死!我的‘洪卤菜’和对门的‘李肥肠’有什么区别吗?本没有!那他为什么选择‘李肥肠’不选择我?” 并不大的审讯室被这一声声怒斥填得,蓝巧与他对视片刻,面上虽然仍旧十足平静,内心却有一丝触动。 倒不是因为赞同洪传飞,而是窥探到了一面人心。 冬邺市千千万万无名的小餐馆,恐怕都盼着有朝一能够上“丘山罔眠”的视频,羡慕并也嫉妒着被“丘山罔眠”相中的餐馆。最终,这种嫉妒会演变为对“丘山罔眠”的恨。 洪传飞认为邱岷做收费推广没错,因为推广谁由钱决定,谁给的钱到位,谁就涨人气,谁就赚钱。 钱是一个立足点。 而除了商业推广,邱岷也做无偿推荐,钱这个立足点就消失了,邱岷去什么店,回来又“安利”什么店,只由邱岷的喜好决定。 所以洪传飞,还有很多像洪传飞一样的人到不平与愤怒。 人们总是在追求公平公正,同样是人,凭什么邱岷所谓的“喜”能够决定别人的生死? 就因为邱岷粉丝多,影响力大,他的“喜”就比别人的“喜”值钱! 拥有的粉丝越多,实际上就等于话语权越大。话语权的增长意味着社会责任的增长,但在如今的大网络时代,很少有网红会意识到这一点。 矛盾就此催生。 而像洪传飞这样的人口口声声要求公平,其实只是恨利益没有落在自己头上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 蓝巧叹了口气,凝视着洪传飞,“你真的已经将邱岷杀了?” 洪传飞还陷在极为亢奋的情绪中,重地气,歇斯底里:“为什么是‘李肥肠’,不是我?我比‘李肥肠’差吗?这是我爸给我的店,邱岷没去‘李肥肠’之前,‘李肥肠’的客人还没我家多,邱岷那个视频一挂,我的客人就都跑去‘李肥肠’了!把他‘李肥肠’夸得天花坠,一个人夸,所有人就跟着夸,你们怎么那么会跟风呢!夸完还不过瘾,还顺带将周围的店狠狠踩一脚,说什么户勇街的店加起来都比不上‘李肥肠’!我这真是祸从天降啊!” 审讯桌上铺洒着一片洪传飞的唾沫星子。 人的本里,竞争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民间的老话总说女人善妒,其实善妒的并非只有女人,男人也是一样。 若是设身处地站在洪传飞的角度,大概没有人会不愤怒,不嫉妒,不叹命运的不公。 讽刺的是,这所谓的不公不是上天造成的,仅是由一个网红大v的喜好造成。 蓝巧心思细腻,格中并不缺少,但面对案子,必须让位于理。 她目光锐利,像一柄斩恶之剑,“回答我,你真的已经将邱岷杀了?” 洪传飞将积蓄许久的恶气吐出,然后就如了气的橡皮柱子一般跌坐在审讯椅上,“我,我……” 蓝巧给他时间。 “我当然已经把他杀死了!”片刻,洪传飞强作声势,但视线已经明显呈躲闪状,“他这样的人,我不杀他,你信不信还有无数人想杀他!” “我信。”蓝巧说:“‘李肥肠’是邱岷无偿推荐的所有餐馆中,最不火的一个。换言之,那些更火的餐馆附近,有比你受到更大更猛烈冲击的人。” 洪传飞张了几下嘴,苦笑,“所以他必须死!” “陪你聊了这么多,你该陪我聊一会儿了吧?”蓝巧微一抬下巴,“你是以什么方式,杀掉了邱岷?” 洪传飞喉结几度动,半天才道:“还能怎样杀?我从他家将他骗出来,带到一个荒凉的地方,几刀下去,他……他就咽气了呗。” 蓝巧说:“这么容易?” 洪传飞垂着眼睑,“啊,就这么容易!” 半分钟后,蓝巧厉声道:“撒谎!” 洪传飞肩膀一震,下意识道:“我说的是实话!” 蓝巧说:“你这么恨邱岷,并且认为他该死,对你来说,杀死邱岷是大功一件。你已经认罪,那以你的个与行为逻辑,难道不该大肆炫耀你是怎么将他杀死?” 洪传飞睁大双眼。 “但你却语词不清。”蓝巧敲了敲桌子,“因为你说不出来,你不知道这个过程是怎样,你本没有杀死邱岷!” 洪传飞几乎要站起来,“我!” “你到底做了什么?”蓝巧严厉道:“邱岷现在在哪里!” “我……”洪传飞被蓝巧的气势彻底制住,从最初的嚣张变为慌,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想杀死他啊,但我后来,后来,我下不去手。” 蓝巧说:“10月4号,邱岷是被你带走?” 洪传飞待,9月中旬,他就已经从“丘山罔眠”发布在网上的信息确定对方的真实姓名与住址,并得知邱岷与父亲一同生活,而其父目前在老家。 邱岷独自生活的这一时间段,是最佳的动手时刻。 洪传飞知道自己没有与警察较量的本事,明白一旦动手,就必然被抓住。但挣扎再三,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打算杀死邱岷后去派出所自首,自己死,邱岷也别想活。 动手之前,洪传飞每天都到邱岷家附近踩点,悉周围的情况,了解到“秀?乐园”小区西面正在进行市政施工,从西门出入小区很不方便,邱岷为了抄近路,时常从一条背街小巷穿过。 小巷开不进车,只有三轮车、摩托车能勉强穿过。 洪传飞认为,这是老天赋予自己的机会。 在10月4号之前,洪传飞就数次等在小巷里,但虽然等到了邱岷,却因为小巷里还有别人,而没有下手的机会。 4号当天,邱岷再次出现,这次周围没有其他人。 洪传飞尾随一截之后,看准时机,将早就准备好的刀摸了出来,飞身一扑,从侧后方制住邱岷,刀抵在邱岷的咽喉上。 邱岷奋力挣扎,却被洪传飞死死捂住口鼻。 “你敢喊,老子现在就杀死你!”洪传飞恶狠狠道。 论体力,邱岷不是洪传飞的对手。最关键的是,洪传飞有刀,而这把刀已经在邱岷的脖子上撕出一条血线。 邱岷剧烈颤抖,果然不敢反抗了。 洪传飞立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药,将邱岷晕之后,拖上自己买菜用的三轮车,利索地把邱岷绑结实,盖上防水布,驶出小巷。 洪传飞在冬邺市土生土长,早就悉西城区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 西城区靠南有一座山,没名字,老冬邺人将它叫做丫头山。山里头有一个早已废弃的军火库,是几十年前部队修在那儿的,现在早就没人再往那里去。 洪传飞打算在那里解决掉邱岷。 路上很顺利,但真到了地方,洪传飞却犹豫不定。 军火库里早没了军火,四处是一些废弃的钢筋。应急灯的光亮只能驱散很小一块黑暗,那些钢筋在影中,被灯光放大、扭曲,像一个个狰狞的鬼影。 药的劲太足,邱岷没有醒来,躺在冷的地上,像一个任由鬼影撕扯的可怜虫。 洪传飞咽了口唾沫,握着刀的手已经是汗水。 一刀下去,照着脖子砍,只用一刀,就能结果邱岷的命,但洪传飞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断鼓劲,甚至念叨着“你做了匪事,你该死”,却迟迟挥不下手臂。 说到底,不是每个人都有杀人的“天赋”。 普通人会将“老子杀了你”挂在嘴边,会因为大事小事恨不得杀死某个人,但真正动手的,却少之又少。 否则社会早就套。 “哐当”一声,刀掉落在地上,洪传飞又懊恼又紧张,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只得将邱岷拖到一个钢架边,结结实实地与钢筋绑在一起。 “老子下不去手,但老子可以折磨你!”洪传飞照着邱岷的脸就是几拳,直将邱岷打醒。 邱岷惊恐万分,大声呼救。 洪传飞旋即又是一耳光。 这一巴掌扇得太用力,邱岷的头撞在了钢筋上,像是懵了。 洪传飞站起来,不断往邱岷身上踹,边踹边骂:“你知道错了吗?你这个虚伪的小人!不就是有百来万粉丝吗,就他妈把自己当成神了!我呸!挨揍的滋味好受吗?啊?你不是能的吗,一个视频就能捧红一家店,你让你的粉丝和那些被你捧红的人来救你啊!哈哈哈哈!” 终于出够了恶气,洪传飞一口唾沫吐在邱岷脸上。 那时,邱岷已经被打得神志不清。 洪传飞一方面觉得够了,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够,而且如果就这么放邱岷离开,自己肯定会被警察抓。横竖是完蛋了,为什么不让邱岷死? 可直接动刀子洪传飞是真不行。 思来想去,洪传飞将邱岷绑得更加牢靠,又揍了几下,然后扬长而去。 最后揍的这几下,邱岷忽然张嘴,在洪传飞的手臂上奋力一咬,将一片都给撕扯了下来。 “我那时候的想法就是,我要杀了邱岷,我他妈一定要杀死他!”洪传飞的声音在审讯室溅开,“我捅不了他,但是我可以饿死他!对,我可以饿死他!那座山本没有人去,即便去了,也不会往军火库那个方向走。邱,邱岷现在一定已经死了!” 女警中队火速赶往丫头山,军火库里却已经空无一人。 痕检师在地上提取到血与带囊的头发,与邱岷家中的dna检材以及邱国英的dna信息做对比,确认属于邱岷。现场还有一截洪传飞用于捆绑邱岷的麻绳。 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