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雍神情痛苦,眉头紧皱,低声道:“我守在产房外,她知道我在。最后的下半夜,弥留之际,她执意唤我进入,嘱咐要好好照顾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黎明前,她失血过多,眼神都涣散了,御医明说大人保不住,如果动作快的话,孩子还有可能存活。” 外头高悬,炎热不堪,容佑棠却一个寒冷颤栗,后背发凉,言又止。 “就是你想的那样,小九是被‘抱’出来的。” 赵泽雍右手捏紧镇纸,左手掩在宽大袍袖下,袖口微微发抖。 “殿下……请节哀。” 容佑棠震惊失神,难以想象对方当年丧母时的恐惧无措。他靠近,伸手握住庆王仿佛想捏碎玉石镇纸的右手,轻轻抚摸其手背,走了镇纸,十指握。 忆起血淋淋的往事,赵泽雍虎目泛红,牙关紧咬,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容佑棠的肩膀、推得对方转身,而后横臂当搂进怀里,用力抱紧! “呃——” 一阵天旋地转,容佑棠猝不及防,背对庆王动弹不得,后背贴着对方膛。 庆王生刚强,不愿袒悲伤沮丧之态。 “别动。”赵泽雍情绪低落的嗓音在耳后响起,容佑棠手扶太师椅两侧,小心翼翼点头:“好,我不动。” “别动。” “我没动。” 两人静静相拥半晌,赵泽雍慢慢捋顺对方头发,每当烦闷时,他做事会加倍地用心细致。 良久,庆王叹息一声。 容佑棠打起神问:“殿下,那名女是谁?她在现场目睹事发经过,竟能全身而退?” “纯属意外。”赵泽雍语调恢复常态,心平气和道:“她叫白琼英,既非静和侍女、亦不属文昌阁,是凝翠阁的人。” “凝翠阁?” “王昭仪寝所。” 容佑棠口道:“八皇子生母?” “对。”赵泽雍肃穆道:“文昌阁乃皇藏书楼,妃嫔、皇子、公主等,均可借阅书籍。白琼英当奉王昭仪之命、前去文昌阁还书,当时母妃正在二楼寻书,里的人惯会捧高踩低,都忙碌奉承静和诸人,白琼英登上二楼寻找负责记录借还的内侍,碰巧目睹书架倒塌的全过程,她趁悄悄离去。因其初入,罕有认识她的,相关内侍又悉数被仗毙,故侥幸躲过一劫。” 容佑棠说:“明哲保身乃人之常情。不过,今怎么被您查到了?” “白琼英是奉命还书,自然瞒不住王昭仪。” 赵泽雍叹道:“凝翠阁靠近冷,地方小、下人少,她们隐瞒十年。但最近王昭仪很有些神志不清,嚷出陈年旧事,她说砸伤母妃的书架是被坤和的人故意推倒。” “皇后?” “目前缺乏有力证据。白琼英于年初称病离,并未返回原籍,去向不明,估计早预料到王昭仪藏不住秘密。” 兹事体大,容佑棠愈发低声音,直言不讳问: “殿下,王昭仪糊涂得厉害吗?神志不清的人无法自控,她肯定不止嚷出一件往事吧?“赵泽雍头疼颔首:“御医暂未明说,但其实应属疯病。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发病时狂躁暴戾,前言不搭后语,将父皇、皇后、众妃嫔乃至皇亲国戚,指名道姓地痛斥,嚷出好些听似疯言疯语的荒谬往事,但暗中调查均有迹可循,并非胡污蔑,其中就包括当年文昌阁书架倒塌一事。” “她还活着吗?”容佑棠倒一口凉气,心想:闱绝密,岂容肆意宣扬? “父皇早已下旨将其软,发病时捆绑堵嘴,若药石无法治愈,迟早被关进冷,不得影响后秩序。” 容佑棠皱眉指出:“王昭仪那模样,她的证词无效,只能想办法找出白琼英。不过,她们怎么跟镇千保扯上关系了?” “机缘巧合。镇千保雇郝三刀暗杀你,本王随后派人彻查镇千保,近挖出他今年初曾重金悬赏一名为‘朱巧姑’的女子下落。” “那是白琼英?” “对,她的化名。” 容佑棠恍然大悟,神一震,扭头急问:“白琼英被抓住灭口了?” “没有。她很聪明,目前不知隐姓埋名躲在何处。”赵泽雍颇为赞叹。 容佑棠沉许久,郑重其事道:“老天保佑,千万让您先找到白琼英!”顿了顿,他斗志昂扬提出:“殿下,宋慎那儿我去游说,看有无回旋余地。既然师出同门,即使他本人碍于誓言不便透,可总有其他门徒吧?我们可以从这个方向入手!不一定非得撬开宋慎的嘴,撬开他师兄弟的也行。” 赵泽雍莞尔,心情好转不少,轻吻一下对方后颈,“你说得很对,好个才思捷的状元郎!其实宋慎完全可以逃跑,但没有,本王猜测他不止一个苦衷。” “就是啊!” 容佑棠用力拍扶手,猜测道:“我觉得他是自愿留在北营的,似乎在避祸,估计幕后之人不他前阵子与我合作整治周家。” “必须尽快查清,严防对方杀人灭口。” 容佑棠赞同点头:“查它个水落石出!以告娘娘在天之灵。” 庆王情绪平复,微一用力,把怀里的人转成面对面。 “啊!” 容佑棠吓了一跳,回神后,尴尬得无以复加: 太师椅虽然宽大,可里面已坐了高大结实的庆王,忙仓促间,他两膝分开,竟然是跪在椅子两侧空余处、跨坐在对方腿上! “这、这太不像话了。”容佑棠心急火燎地挣扎,飞快扭头看门口,唯恐有谁突然闯入“你别动。”赵泽雍气息不稳,有些狈,不得不松手,换了个坐姿。 容佑棠一咕噜滑下去,迅速站在书案外侧,悄悄整理衣袍。 好半晌 容佑棠才清清嗓子,歉疚道:“殿下,我已向国子监说明情况,明早开始去翰林院学习。北营伙房那边,请您另行派人接手。” “唔。”赵泽雍有些口干,一气喝了半杯茶。 “唉,说实话,我真舍不得离开。”容佑棠十分惆怅。他在北营历练半年,虽然辛苦,但每天都过得踏实,大有收获,与大部分将士相处得不错,可谓得心应手。 “你如今是京官,闲了就能回北营看看;倘若有朝一被父皇派去地方,你该如何?”赵泽雍挑眉,其实也是自问。 容佑棠一怔,正道:“不如何,只能遵命。但,无论调派何方,我最终会回到京城!” “好!”赵泽雍大加赞赏,叮嘱道:“你只管放手做,有麻烦随时来庆王府。” 容佑棠笑笑,深躬身拱手,诚挚道:“多谢殿下。” “小容大人无需见外。”赵泽雍一本正经地抬手,眉眼间是笑意。 翌 新官上任,容佑棠的官袍洗得干干净净,舒展熨贴,穿戴整齐,携诰书,提前半个时辰赶到翰林院。 “贤弟!进来。”徐凌云探头招呼。 “徐兄?惭愧惭愧,小弟来晚了吗?”容佑棠登时心虚得发飘,忐忑踏进翰林院平常待客用的偏厅。 徐凌云笑眯眯:“你没晚,是我心急来得早。坐吧,喝茶。” “我来我来。”容佑棠忙接过茶壶,打听道:“徐兄可见到前辈了?” 徐凌云摇头:“没有。据门房说,前辈一般辰时中才到值。” “这就好,提前总没错,迟到才失礼。”容佑棠吁了口气。 刚坐定,探花邓奎也到了,他仍是谦和宽厚的模样,只是有些憔悴,眼袋青黑。 “年兄早啊,快请坐。”容佑棠没多想,顺手执壶过去给倒了杯茶。 “多谢。”邓奎依言落座,寒暄道:“二位贤弟到得可真早,愚兄汗颜。” 二位贤弟? 容佑棠和徐凌云不约而同抬头,惊奇望向邓奎,心想:你不是一直称“年兄”吗?我们不好勉强套近乎,才随着你称呼的。 “怎么了?”邓奎也惊奇,状似一无所察,抬手正了正官帽,紧张询问:“莫非愚兄仪表不妥?” 徐凌云讷讷摇头。 “没有,年、邓兄仪表堂堂。”容佑棠有些别扭,被迫随着改了称呼。 ——有缘成为同年,至少应该互称年兄,关系亲密的同年私底下往往更随意些。邓奎是探花,且年长一轮,闲聊时他主动称“贤弟”,容佑棠就不好客气疏离称“年兄”,以免被世人误以为状元孤高狂傲。 “愚兄侥幸金榜题名后,立即去信通知家小入京,这几一直忙于寻合适宅院安顿家眷,奔波劳累,顾此失彼,倘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二位贤弟海涵。”邓奎诚恳道。 徐凌云一头雾水,下意识望向容佑棠:哎,他到底想说什么? “此话从何说起?邓兄多虑了。”容佑棠客气回应。他不是书呆子,生意场上闯多时,早就看出探花眼里隐藏的不服,佯装不知而已。 邓奎干笑,垂首,笑意立刻消失,他这两天都没睡好,极悔恨因自持年长、有多年主簿办事经验而不服年轻的状元榜眼。 一开始没处理好关系,以后想好就难了。 “哎?对了!”徐凌云琢磨出些意思,打圆场谈起:“其余同年怎么还没到?按律,他们中不少人会在翰林院学习的。” “他们在另外地方等候,我进门时看见有同年往西院去了。”容佑棠顺势岔开话题。 “咱们会负责什么呢?我有些紧张。”徐凌云惴惴不安。 容佑棠宽道:“翰林常主要负责编辑校勘书史,另有考选教习庶吉士、监督科举、稽查案册录书等职责。我们刚来,肯定会有前辈带领,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徐凌云喃喃点头,坐得笔直。 闲聊间,邓奎也时有发言,但情谊无法作伪,无形中他总会被隔出小圈外,不由得挫败又焦急。 等候两刻钟后,其余翰林开始上值。 第一个出现在容佑棠眼前的人身穿青官服,须发灰白,衣袍整洁,神态端方稳重,斯文内敛。 容佑棠立即出去,拱手施礼,恭谨道:“新科进士、直隶容佑棠,奉旨到任,拜见前辈。” 徐凌云和邓奎紧随其后,拱手说明来意。无论来人是谁,他们都不敢丝毫傲慢失礼,翰林院是全天下读书人向往的清贵地,每个翰林本身必定有过人之处。 侍讲孟维廷愣了愣,止步,略侧身,并不受全礼,和蔼笑问:“你们是今科一甲?” 容佑棠称是,不好意思道:“晚辈们初来乍到,请前辈多多赐教。” “十七岁的状元郎,古往今来不多见。”孟维廷捻须微笑,赞道:“老朽看过你的文章,非常不错,简练通达,很有见地!不愧是路大人的弟子,名师出高徒。” “前辈谬赞,实不敢当。”礼多人不怪,容佑棠愈发恭谨:“晚辈之前是埋头读书的学生,如今到翰林院,少不得给诸位前辈麻烦了。” 徐凌云和邓奎也时不时聊上几句。 孟维廷愉悦轻笑,对谦虚有礼的俊美小状元印象不错,嘱咐道:“你们别在客厅等,随我来,今新科进士入学,掌院大人应会空到场。” “多谢前辈提点。” 于是,容佑棠三人摆了枯坐干喝茶的窘境。 片刻后,他们跟随孟维廷踏入翰林院办事堂。 容佑棠屏息凝神迈过门槛,快速扫视: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