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蘅动笔着墨, 在雪白的素薄纸上写了整页。 王妪在一旁挑着灯花照应着, 她识不得太多的字,但略一瞟, 还是大骇地意识到巫蘅要做什么,她惊讶地问道:“女郎, 你当真要同他断了?” 她知道巫蘅受了诸多委屈, 可是眼下谢泓身在北方, 与其说是奔波在外, 不如说是因为此事被家族放逐, 他若是看到巫蘅写的这封绝情书,会作何念想? “这样也好。其实他知道前路凶险的,发生了这种事,即便我不说,他心里也肯定有结。”巫蘅艰难地移过眼光, 案头边一滴烛泪沿着的蜡滑落下来,“不如就趁这个机会, 我先和他了断了,他也可早回建康。北方不太平, 他一个王谢子弟, 没理由要为我区区巫蘅受这些苦。” 他本该,是这个世间最风华无量的乌衣郎。 这信里, 反反复复言辞恳切提起的,也不过是一句:一别两宽,各生喜。 巫蘅把这张素的纸揭下来, 对着烛火一瞅,低笑道:“王妪你看,原来要舍下,要背信毁诺,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这笑容很苍白,甚至透着几分颓靡,王妪不知道该说什么。 的确,因为一个谢泓,他们完全处于风头浪尖,巫娆更想加害她,皇帝更想得到她,谢氏那里她们也是最不讨喜的几个人。王妪知道谢泓对巫蘅真心,也知道巫蘅其实很不舍,可是她说不出话,从私心里来说,她一早就希望他们断了。 断了,才有这太平清静的子,断了,才能想着安居乐业。 王妪替她把信密封起来,想到一件事,她皱着眉望了眼窗外朦胧的细雨,笼着寡淡寒烟的院落清寂无人,她回头对巫蘅道:“方才桓七郎说,他在门外等着女郎,定要等到女郎出去见他。” 巫蘅搁下手中的笔,将玄的长袍穿戴好,应了声“好”,王妪去取了一柄竹伞,巫蘅撑着伞往外走去,雨脚如麻,寒凉凄切,推门的“吱呀”声是这深浓浸水的夜里唯一的生动了。 那门外的石阶下,马车还耽搁在此处,桓瑾之靠着车似在闭目歇憩,王妪留在门内,巫蘅提着下裳撑着伞走了过去。 脚步声也仿佛闷在水里似的,桓瑾之缓慢地睁开双眸,一见是巫蘅,晦涩的眼波一时盈喜,“你终于是肯出来见我了。” “对不住,方才我不知道。”巫蘅轻声道,“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何时去,可惜男女有别,我不能留桓七郎下榻安歇,夜太深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桓瑾之对于她劝归的话不为所动,反而凝神看着她,“你好了么?” 她知道桓瑾之指的是什么,巫蘅点头,“已经好多了,今还要多谢七郎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让桓瑾之心中一紧,他沉声道:“我若不来,今——你已经准备自尽了?” 巫蘅淡淡地“嗯”了声,似乎不曾看到桓瑾之的惊讶和庆幸,她曼声说道:“入秋之后,天实在冷得很,七郎金贵,还是不要在这里淋雨了。今七郎为我得罪了皇上,大恩不敢言谢,来若有用得着巫蘅的地方,巫蘅愿以命酬君。” “我不需要这些。巫蘅,以后你当离这些人远些,若非不得已,决不可再与巫娆私下会面。” 其实桓瑾之这马车宽敞得很,他在这车盖下避雨,倒并不怎么淋,见巫蘅身体无恙,他也准备告辞了。 他要上车驾马,巫蘅忽然挑起伞檐问:“七郎可知,我的族姐为何会成了皇妃?她不是与九郎——” “这个我也不知。”桓瑾之一手握着冰冷的缰绳,目光有些斑驳,“我九弟死在匪之手,尸体是在杭州城外发现的,听人说,找到他时,九弟已气绝多时,被人草草用席子裹了放在水边。巫娆她应是自己一路折回建康的。” “多谢七郎告知。”巫蘅对他行了一礼。 桓瑾之颔首,他驾着车离开了,车轮溅起一路泥水。 巫蘅脸苍白地往回走,还没走到门口,脚下一错,竟是晕死了过去。 “女郎!”王妪大惊着越出门槛抢上前来,将巫蘅抱住了。 原以为只是外伤,岂知又因为媚药和冷雨,冷热迫,巫蘅这病一绵起来,便是一月之久,其间几度情形凶险万分,险些便染上了伤寒。 第三,巫蘅虚弱地醒来时,对王妪说道:“从今起,谁人来了,也称病不见。” 王妪点头称是。 后来桓瑾之又来了,他命人送了好一些珍稀药材,王妪本想辞谢,但巫蘅的身子骨眼见愈发病弱了,也咬牙背着巫蘅收了。经过这些药材的调养,才渐渐有了好转。 半月过后,巫蘅寄给谢泓的信才送到了谢同手里,这次不是一时疏忽,而是他刻意先拆了信,一见之下,登时脸大变,气得发抖。 他们一路北上,到底为的是何人,巫蘅竟然说割舍便割舍了,说不要就不要了,还镇定大度地要他们偌大一行人因为她一纸书信回去! “头儿,怎么了?”多事的部曲把头拗了过来。 谢同气得将信拍在他的口,“你自己看倒是怎么了!” 不得不说,自打谢同跟了郎君以后,早已学得一副悲天悯人又身世外的淡然脾,倒很少有事能如此触他霉头的,那部曲咽了咽口水,艰难捧信卒读。也是愈发脸惨变,到了后来,他惊颤地按下这封绝情书,讷讷自语道:“这可不能让郎君知道了,眼下这情形,他可再受不得丝毫刺了……” 又问谢同:“头儿,我们该怎么办?” 此时大船泊在黄河岸上,这舱房之中很是宁静,只有他们二人,谢同忍着气在舱中踱来踱去,那年轻部曲便一直等着头儿发话,过了好一阵功夫,谢同咬牙横心道:“拿纸笔来。” “头儿,这可使不得!”背着郎君偷看信笺已是不该,怎么还能再行这越俎代庖之事? “使不得?”谢同眼眶都红了,“呵,我打开始时就不喜那个巫蘅,我知道终有一她会做对不起郎君的事,是郎君他一意孤行,到了今这种地步,家族对他早已不再像从前那般倚重,他付出的心血,可有人心疼?” “这……”年轻部曲说不出话来。 巫蘅的身体渐渐好转起来,断续地躺了月余,转眼秋意已浓,再过不久,冬天也要来了,自打巫蘅买了这间院子以后,还鲜少在庭前坐过,这时徜徉在一派绿竹风里,积灰落尘的心也多了几许明快。 “女郎,有谢十二郎的回信。”水盈从身后捧着信函支支吾吾地说着,一面走来。 巫蘅心神一凛,险些摇晃得目眩头晕,她竟然忘了,该来的终究会来,那封绝情书写得当真绝情,即便是谢泓还情意正浓,也会觉得那剃头挑子一头热委实没有趣味,他一定会对她放手的。走了这么久,世道艰险,他该回来了。 “拿来吧。”巫蘅轻声说道,漫不经意地从藤上撑着手臂起身。 小臂上的伤口也已经愈合了,那些伤痛仿佛不曾有过,一切山山水水如镜中花般虚弥如幻。 手指轻轻摩挲过信纸,眼眸着柔软的水光,谢泓,若你也答应了,我们真就这么了断了罢。 她屏息拆开信,上面重地提着一个字:“可。” 看到这个字的瞬间,巫蘅还是目光一痛。 她说了,她放弃,他回来,自此以后两不相欠,只作陌路,他说可。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