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抿了抿,不知怎么的有些心慌意。 他开帘子进去的时候叶紫正在喝药,她昂头一口饮尽了碗里黑的汤药,脸平静得让他有些恍惚,仿佛就在那一瞬间,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她皱着鼻子惊讶地问他“等我长大了,喝药就并不会觉得苦了吗”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如今却已经成长成了一个喝药也不会嚷着要吃饯的大人了。 在他未曾察觉到的间隙里,她就这样长大了。 叶紫看见他来出了个极浅的微笑,她此时只松松挽着发髻,白皙的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红,一笑起来却宛如夜昙盛开一般惊夺目,直叫留白都微微闪了闪神。 他贴着叶紫坐下,伸手搭上她的脉,总算安心了几分,轻声同她说话,“你觉好些了吗?” “嗯。”叶紫轻轻点了点头,笑得温婉沉静,“哥哥,我有话要跟你说,你先不要回答,也别责怪我,安安静静听我说完好吗?” 留白虽然有些疑惑,却还是应了。 叶紫轻轻垂下眼,遮住了眼底复杂深沉的情绪。片刻后,等她抬起头的时候,眼底就只剩下了浓厚到叫人无法忽视的情愫。 她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虚无缥缈起来,“哥哥,你知道吗?每一次,我看到你那双淡漠冷静的眼睛,都好想凑近身子,好好吻吻你,叫你别总出那样叫人心疼的表情。” 留白微微一愣,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也不知道哥哥从小到大经历了什么,脸上总是无喜无怒的,好像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叫你产生一丁点情绪。我不喜看到哥哥这样,于是就总想能让你开心一点。我每天晚上把下人召集起来,叫他们跟我说些有趣的事情,然后在第二挑挑拣拣地说给你听。如果哥哥能因为我的关系表情柔和那么一丁点,就能叫我高兴上好几天。”叶紫的眼神有些悠远,像是沉浸在了回忆里。 “母皇以前极宠李正君,可她还是会偶尔去其他侍君那儿。那时候我就想,我才不会像母皇这样,以后如果我有了喜的人,我会一心一意地待他,让他有人疼着,有人宠着,天塌下来也有人替他撑着。”她说完这句话,总算把目光移到了留白脸上,轻轻一笑,“所以,我在努力地宠着哥哥,哥哥发现了吗?” 留白眼底的震惊已经沉寂了下去,只留下复杂到难以言喻的表情。 “我喜哥哥,很喜哥哥。”叶紫脸上带着笑,语气十分坦然,“因为太喜你了,所以想要时时刻刻地着你,想抱着你,想同你说话,也想护着你,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即使你被割伤了条口子,也比我自己挨上好几剑还要疼。我的喜怒哀乐,好像都源于你。可是……”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散,“我却慢慢发现,哥哥好像并不需要我呢。” “阿紫。”留白内心的情绪汹涌澎湃,最后也只是轻轻唤了她的名字。 叶紫自嘲地笑了笑,“我每一天,都很努力地把下午的时间空闲下来,因着这个,我会一大清早起来练习武功骑,又练习琴棋书画直到夜半三更。可是当我兴高采烈地去找哥哥的时候,你十次有九次,总是在母皇那儿。在做我的老师和母皇的谋臣之中,你选择了帮助母皇。在生死危难的时刻,你永远都会不惜命护住的人也是母皇。你从来不曾把阿紫放在心里过,所以我也就越来越妒忌她,妒忌到前几甚至犹疑了片刻才上前救驾。我因着哥哥,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呢。” 留白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哽在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叶紫,也不想因为这份情叫哥哥和母皇为难。虽然我不知道母皇为什么会突然厌弃了李正君转而宠你,但是,她好似当真把哥哥看得比自己重要呢,前几不是宁愿自己留下也要让你先走吗?”叶紫笑着去看留白,他却薄轻抿未曾说话。 她就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些年来,我越来越累,再也没办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在哥哥面前轻巧地笑出来,也不想再自我厌弃自我折磨,更不想放任自己陷入求而不得的苦楚里变成个可怖的女人。”叶紫深深了一口气,展颜一笑,像是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执念似的,“所以,我决定不再喜哥哥了。不再因为哥哥的喜而喜,也不想因为哥哥的悲而悲。总归是放过自己,也放过大家吧。” 总归是放过自己,也放过大家吧。 傍晚的风从开着的窗口吹进来,明明是极为凉的天气,留白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额头上还是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又梦到了几个月前,叶紫苍白着脸在营帐里和自己坦白时的情景,她最后那个释然的微笑,就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花,雍容华贵,带着堂堂一国公主的自尊和威严,顿时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鸿沟。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女皇的传召又来了。留白抬头望了眼天际的夕,简单梳洗过后,就朝御书房里走出。临过御花园的时候,他随意一抬眼,脚步顿时慢了下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叶紫的面前。 她手里正拿着朵牡丹,抬眼看他的时候眉眼丽无比,人比花娇。留白还未曾说话,叶紫身旁的白兰先是冷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出口讥讽,不过态度是明晃晃的不喜。叶紫微微一笑,朝他点了点头,“白督史是要去母皇那儿?” “阿紫。”她自从那过后,就一直对他这般生疏冷漠,倒也不是避而不见,这样温和有礼,却让留白越发焦躁痛苦。 “嗯?白督史有事?” “你就当真这样理智,决定如何便真的可以如何?”人心是如此受控制的东西吗? 叶紫轻轻一笑,“其实也没有你想象的难。母皇现在应该正等着您吧,白督史可别去晚了。” 她把手里的花递给身边的白兰,“天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留白望着她的背影,沉默地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身边下人忍耐不住的提醒,他才终于重新迈步。 女皇安全归来,李家就已注定万劫不复。最近这几个月,叶青岚一直在忙着料理李家盘错节的势力,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她内心是从未有过的安然舒心,凝望着留白的侧脸,竟是不自觉地开了口,“留白,本皇立你为正君怎么样?” 留白手里的酒杯微微一颤,酒水洒出来了些许。他又想起叶紫那回对他说的话,她果然更加了解女皇的心意。明明自己其实是有所了悟的,却又总是用无数个理由来安自己。毕竟,在亲眼目睹了女皇对李啸然那样的宠之后,他实在是对她突然把情转移到他身上到不可思议。 无非是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由生恨,才找了他这个替代品而已。这一世的叶青岚无法借着生命来表达自己对他的情谊,所以直到现在,留白仍然是不曾正视她的情。 “皇上说笑了。” 又是这幅不动声的模样,每次自己明示暗示地向他表达心意的时候,他永远都是这个模样。叶青岚顿时觉得怒火直冒,猛地摔了杯子,“你看本皇像是在说笑?留白,我不相信你就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别再装傻充愣!” 留白依旧面无表情,“臣并不适合这个位置。” “我不是在问你觉得合不合适,是问你到底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情?留白,这些年来,我简直恨不得把全天下最珍贵美好的东西都放到你面前。我想一辈子宠着你着你,你当真不曾看到?” 留白有些恍惚,又一次想起了叶紫,想起她带着微笑轻声讲述着有多么喜他的样子,就越发觉得叶青岚这些霸道又高傲的质问是那么干涩又可笑。不是没有丝毫察觉的,只是就如同这场坦白一样,皇上那所谓的宠也是,跟叶紫的付出一对比,干瘪空得让他没有留下丝毫记忆。此时一回想,竟只剩下他那一库房的奇珍异宝。 只是,是他亲手把叶紫给推开了。 留白想到这里,心脏又是酸涩了几分。明明在他的记忆里,叶紫还是个稍微哄两句就能喜笑颜开的孩子呢,所知道一旦铁了心,竟是这般难哄。 第88章 高岭之花型男主(十三) “本皇在问你话!”留白沉默得越久,叶青岚就越发紧张惶恐。 他终于抬起了头,直视她,“再过半个月,十五年期限便了。” “期限?” 留白半垂着眼,淡然自若道:“皇上已经忘了我为何会进的吗?我之所以愿意帮助皇上,保护皇上,仅仅是为了报恩而已。皇上救了我一命,替我报了师父的仇,我用十五年的时间来替皇上卖命以做偿还,如今十五年期限已,此后皇上便要自己珍重了。” “你要离?”叶青岚吼了起来,眼怒火。 留白的情绪低落下来,而后叹了口气,“离大约暂且不会,只是请恕我不会再对皇上言听计从了。” “言听计从,报恩?呵呵。”叶青岚凄凉一笑,气势陡然上升,“你把这所有的一切定义为报恩?真是可笑,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这场谈话自然是不而散。叶青岚即使是重活了一世,也依旧带着属于女皇那高高在上的气度,她自然记得留白当初为何进,可是在就连自己都忘记了这个人存在的时候,他还依然为她而奋不顾身,于是叶青岚也就理所应当地把这视为了深沉而刻骨的。可是到了最后,在她终于慢慢上这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是她的自作多情,从最开始便是错的,这是多么的可笑。 “奴婢参见白督史,白督史为何站在公主殿前?” 午后烈炎炎,留白一袭青衫站在叶紫前,安静地望着那扇小窗,目光悠远柔和。他没有丝毫动作,只是这般站着。 白琴是叶紫里新来的二等丫鬟,虽说经常听到留白的名字,却并不清楚他和公主的关系,此时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望到窗口那轻轻摆动着的竹铃,不免有些疑惑,“白督史是来见公主的吗?奴婢可以进去为您通报。” 留白终于淡淡看了她一眼,从间摸了枚玉牌递到白琴手里,“我就不进去了,把这个给公主吧。” 叶紫拿到那枚玉牌的时候正在看书,她饶有兴致的把东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然后轻轻笑了起来,“你下去吧。” “是。”白琴依言退下。 “居然还记得啊。”玉牌上刻着叶紫的画像,玉上的人儿正嫣然笑着,致华美、栩栩如生,相信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此时细细想来,叶紫也只记得自己在看到留白的雕刻功底之后,大约是曾经说过这么一句的,“哥哥好厉害啊,能刻个阿紫吗,最好刻在玉牌上。”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突然想到了这一茬。 叶紫翻看了片刻,又勾一笑,把它扔进了自己的梳妆盒里。就这种程度,还不够啊。 情况好像骤然对调,叶紫去练武场亦或御花园的时候,总会遇见留白,他并不会打扰,通常只是安安静静在旁看着,偶尔出手和她过上几招,或是上前来说两句话。叶紫一直生疏有礼,却也并不会恼怒,对待他与对待她其余的师傅们相差无二,只是更冷漠上几分。 “阿紫,你预备一辈子不再理我了吗?”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大半个月,留白心中无奈的同时,愈发慌恐惧了起来。他从来没有问问自己,如果叶紫不是生气了使子呢,如果她真是决定放手不准备回头了呢,如果她真的不要自己了,那他该怎么办?已经被她的温暖一点点融化的心,该怎么恢复成当初的形状?当已经习惯了那种温暖之后,一旦失去,好像空虚得让人难以忍受。 他这些子以来,一闭上眼,就可以回忆起叶紫说过的每一句话。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还好有你接住了我,不然就完蛋啦”的样子,她垂着眼帘唤他“白督史”时过分冷淡的表情,每一句话的语气,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他似乎都记得一清二楚。真是个傻丫头,谁说他不需要她的,在很早很早之前,他的喜怒哀乐也早已牵动在她身上了啊!只不过,他从来不曾明显表现出来罢了。 他很想跟她解释,针对叶紫跟他坦白时说的话,一句话一句话地反驳给她听。但是每次正准备开口,叶紫那是不以为然、甚至有些抗拒和厌恶的表情,就能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留白又一次走进女皇的御书房,里面除了她还有旁人,谈话声清晰地传了出来,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他整个人猛地一愣,脚步顿在了原地。 “见过魏丞相的公子了?阿紫觉得他如何,可配得上做你的正夫?” 就像是在寒冬腊月里骤然坠入了冰窖,只觉得无边的寒意从每个方向袭来,留白身体僵硬得迈不动步子,狠狠地咬住了嘴。 “算是一代才子。”叶紫低着头,语气淡淡的,明明是人生大事,却丝毫不曾在意的模样。 “本皇就你一个女儿,这皇位也是迟早要传给你的。魏祺清不仅文武双全、仪表堂堂,最重要的是他母亲一直对本皇忠心耿耿,你纳他为夫,以后登上皇位,便能有人在一旁帮衬着你……” 叶青岚还说更多的理由来证明她给叶紫安排的是一个多么好的婚事,叶紫就已经略显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任凭母皇安排,阿紫没有异议。” 叶青岚顿时愉悦起来,大笑了几声,“倒是也不急,除开他,整个凌国还有不少青年才俊任阿紫挑选。母皇并不做那打鸳鸯之事,你看中了谁,只需直接同我说,即使他声名不显、家事寒微,只要我们阿紫情愿,母皇定会力排众议、帮你纳他为夫。” 叶紫扯了扯角,笑意未达眼底,“母皇安排吧,不管是谁,对我来说都并无区别。” “在这种事情上面,阿紫可不能害羞啊。你还过半月就十五了,如果你当真没有异议,那本皇就直接在你的生辰宴会上下旨赐婚了。” “嗯。”叶紫点了点头,“如果没别的事,阿紫先告退了。” 她起身躬身行礼,退了出来。刚一转角,就撞见了面沉的留白,她微微顿了顿身子,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越过他的肩膀,才只走了一步,手腕便被牢牢握住。转过身,留白五指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微垂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白督史怎么了,有事吗?”叶紫错开了眼,并不看他。 留白的身体似乎有些颤抖,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要娶旁人?” “与你何干?”叶紫的表情越发淡漠起来,她盯着留白握住她手腕的手指,“白督史还是放手吧,母皇就在里头呢!” 他抬起头,直直望着叶紫的眼睛,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似乎一触即破,却依旧重复着这一句。“你要娶旁人?” 叶紫不知怎么的就隐隐带了怒气,“是。我要娶旁人,白督史有什么意见吗?” “阿紫,怎么了?”叶青岚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有些疑惑地发问。 叶紫立马收敛了表情,提高声音答道:“无事,白督史来了。”她微微挣了挣手腕,却发现他握得更紧,只好低了声音,“还不放手。” “留白?”叶青岚每次在御书房都会屏退下人,此时也只能亲自起身,朝这个方向走来。 叶紫难免紧张起来,一把挣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三两步出了房门。 “你刚才跟阿紫说什么呢?”叶青岚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目光微闪。 留白脸苍白,心口一阵一阵的刺痛,脑海似乎被狠狠打了一锤,思绪异样混。 “留白?”叶青岚的表情越发不悦。 他却好似丝毫没有听到她的话,如雕塑一般站在那儿,片刻后,他突然一言不发地转身朝门外跑去,瞬间便没了身影。 叶青岚愣愣在原地站着,眼睛一点一点红了,她狠狠捏着拳头,半晌后,冷冷轻笑了一声。“果然如此。” 留白很快就追赶上了叶紫,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表情依旧平静冷淡,“不许娶旁人。” 叶紫冷冷地看着他,闻言讥笑一声,“为什么?” “因为……”他的目光深邃如海,“我要嫁你。” 她似乎是微愣了片刻,而后笑容越发讥讽,“白督史,已经晚了。你不用觉得自己欠我什么,也不需要再用一个十五年来偿还我的救命之恩。我们各自安好,便已足够了。” 叶紫转身走,却被他带的一顿,她顿时恼怒起来,“你好好保护母皇吧,为何又要来招惹我,这样很好玩吗?” 留白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你说过,等你成了皇上,也要把我立为正君,天天宠着我。” 叶紫的眼神泛起波澜,她垂下眼,轻轻一笑,“我也说过,从今往后,不再喜你了。” “你不遵守承诺。”留白就像没听到她的回答似的,只一味固执着她那句笑语。 “够了。”她再次重重把他的手甩开,“不喜你了,你才终于觉得宝贝了。我生平最讨厌这种人。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总会有人在你身后默默守着你,平里你可以肆无忌惮的冷落她,然后转身给她一个拥抱,就可以至此获得圆。你觉得可能吗?我说了,你不用觉得对我觉得抱歉,也不用以这种方式补偿。十五年期限已经了吧,不管你要做母皇的正君,还是要离开皇云游四海,都与我无关,祝你以后的岁月里安康喜乐,你我至此再不相干。” 留白这次没有再拉住她的手,他微曲着手指,像是握着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这么安静地望着叶紫的背影,眼底弥漫着一层蒙的雾气。 像是什么东西狠狠从生命里离,至此茫而不知归途。 怎么办呢,那个他一个摸头就能重新笑起来的女孩,好像再也不见了。留白只觉得内心一片空旷,不知哪里来的风在心口吹得呼呼作响,飘着一阵一阵寂寥的回音。他低头看着间坠着的那块玉佩,把它拿在了手里,轻轻摩挲着,像抚摸着情人娇的脸庞。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