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横七竖八躺了地的食客们:“鱼头你们想吃红烧的、剁椒的,还是煮汤?” 方京华说:“剁椒!” 其余三人表示他们说了不算数,得请示沈大师兄,但现在谁也不敢去敲房门。 “那就剁椒吧。”宁北上说,“沈澄和京华的口味差不多。” 不管多少人来吃饭,他只做四菜一汤,四菜是两荤两素,汤有时是荤汤,有时是素汤。 宁北上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就去厨房处理鱼头,方京华跟着去择菜。 过了片刻,宁北上卷着袖子出来了,沙发上的三个人慌忙丟了游戏手柄去抢拖把、抹布。这也是沈澄定下的规矩:伙食费之外,还得以劳力换食物,不遵守的当场“打死”。 宁北上意地看着他们挥洒汗水的背影,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他的独门秘方——泡椒酱。这是一个多月前他自己做的,发酵得十分完美,颜鲜红滴,是鱼头的绝配。 宁北上烧剁椒鱼头,讲究的是五味皆融:锅里先放猪油烧热,接着放葱段、姜片炸香,加水或高汤,然后放鱼头进去煮,了捞出来,接着开始炒浇头,葱段、姜片、蒜花、豆豉、胡椒、山椒,红油、盐……在宁北上骨科医生准的手下完美混合,成为点亮鱼头灵魂的卤汁,最后再点缀一点碧绿的香菜。 鱼头出锅时,打扫卫生的那三个人纷纷慨“香啊”“香死了”,以及“我每个礼拜就指望着宁大大的这顿饭活了” 宁大大随即又以极快的速度烧了银鱼涨蛋、虎皮茄子、清炒芹菜和河蚌豆腐汤。 十二点点正式开饭,等碗筷、勺子都摆上桌后,宁大大才去请那个端坐在食物链顶端的人。 沈澄将空调的温度开得极低,然后裹着薄棉被睡觉。 宁北上问:“你不冷吗?” “这是我们手术室的温度,我习惯了。”沈澄说、“再说是爷付的水电费,空调爷想开几度就开几度。” “行了出来吃饭吧。”宁北上说。 沈澄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而是慢慢地喝汤。其余几个蹭饭的非常乐意见到他食不振,并以极快的速度瓜分菜肴。 方京华问沈澄:“你值夜班时出什么事了?” 沈澄说:“没什么事,就是生不出来顺转剖,但是产妇的家属非常不配合,执意要她自己生,为的是短时间内生二胎。后来胎心掉到只有七八十了我气得火冒三丈,摁着他们的脖子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方京华说:“这种事儿不是每个月都有吗?” “是啊。”沈澄说,“京华,虽然生命的最终目的就是繁衍,但人也可以不顺从自己的本能活着。咱们这儿只有你可能经历怀孕生子的过程,但我希望你还是不要受这茬罪,至少别躺在我的手术台上。 方京华说:“我想生。” 沈澄说:“行,那你人工干预生一个,别找男人生,否则你前脚进产房,我后脚就把你的家属一个个捅死,免得他们越俎代庖决定你的生死。” 方京华说:“吃饭就吃饭,谈什么死不死的。” 抢救室的小江医生接过话茬说:“谈呗,我们这些人的常不就是生生死死吗?我一天见的死人比许多人一辈子见得都多。” “吃鱼。”宁北上简洁地阻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们吃,我喝汤。”沈澄说。 剁椒鱼头已经被消灭了一大半,以心外科的小宋医生表现得最为积极,他全程不发一言,埋头苦吃。 这鱼头吃起来微酸,那是因为剁椒酱的缘故,但酸得恰到好处。虽然辣,但辣得温柔,不会令人无法下嘴。香料的香味和鱼本身的鲜味自然融合,鱼就像卤水豆腐里掺着一点绢豆腐,得滑口。 小宋医生将最后一点剁椒刮进嘴里,然后扶着额头说:“热泪盈,我深沉地着你啊宁师哥。” “我看你是辣的” 沈澄冷漠地说,“哪有吃剁椒鱼头还喝卤汁的?” 吃完饭,方京华洗好碗就一个人跑去看电影了,其余三人留下来陪沈澄玩游戏,宁北上终于可以回房间补觉了。 他们是一群没有时间、没有力,也没什么经济基础谈恋的人,基本都是住院医师,都是博士在读,还没轮到他们考主治医师。宁北上略好一点,他博士读完了。沈澄也略好一点,他靠脸吃饭,是女的贴心人,产妇的好朋友。 其他人,比如抢救室的小江,一半时间分给了濒死的患者,一半时间献给了医闹。 心外科的小宋整天遇到些高风险手术,动不动就要在第三方律师的见证下才敢让人签字。 肝胆胰外科的小朱热每一个胆结石患者,因为在他们那儿这是最轻的病。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四* 早上七点,宁北上出门买菜去了。 七点一刻,沈澄起,刷了牙,不洗脸、不梳头、不吃早饭,穿着睡衣歪在沙发上打游戏。他其实不愿意这么早起,但生物钟如是,想睡懒觉都睡不着。 八点,开始有食客敲门,沈澄给第一个开了门后就不管其他的了好在第一个进门的是宁北上的骨科师弟钱大伟,他虎背熊,面相凶恶,热催缴伙食费,很适合当宾。 他们聚餐的规矩是这样的,一人一月二百,能每周四自己来吃最好,如果没空来,那多的钱就权当给兄弟们补充营养。 蹭饭的陆陆续续到达,对沈澄的懒散见怪不怪,他们来了就躺了一地。 沈澄叹了口气说:“想吃白食呢?都去打扫卫生啊。” 抢救室的小江说:“沈师哥,老宁不在你就别催我们了好不?难得休息一天,让我们歇口气吧。尤其是我,你知道我每天要做多少次心肺复苏吗?” 沈澄双眼盯着屏幕说:“不知道,我不关心。” 小江怒道:“早晚有一天也让你轮到抢救室去!” 明明是沈澄定下的“以劳力换食物”的规矩,真正的执行人却是宁北上,他要是不在家,所有人都不愿意动。就好像沈澄身上有一种懒惰辐,宁北上就是防网,铅制的那种。防护网一撤,辐就无孔不入,深入血骨髓。 方京华最忍受不了他们这点,进门就埋怨道:“你们怎么回事?这么多人在家就不能倒个垃圾?沈澄,这可是你家,你这么不怕脏的?” 沈澄微笑道:“怕脏我当初就不会选择妇产科了,你说是吧小江?” 小江说没错,妇产科,肠科,怕脏的人去不了。 沈澄说:“京华,好姑娘,去帮我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了吧。宁北上一早上洗的,应该洗好了。” 方京华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到台晾衣服去了。 第六个食客进门后,沈澄开始给宁北上打电话:“北上,大事不好了。” 宁北上说:“什么?” 沈澄说:“今蝗虫甚多。” “几个?”宁北上问。 “加上你我,八个。”沈澄说。 宁北上在那头笑了一下,说:“我马上回来。”就挂了电话。 沈澄从沙发上跳起来,指挥道:“快快,宁北上回来了,你们该干活的干活,该表现的表现。” “今天吃什么?”肝胆胰外科的小朱问他。 “。”他简洁有力地说。 沈澄无不,但也许是平常消耗太大的缘故,他怎么吃也不见胖。 打个比方:他今天中午怒吃肥一斤,似乎贴了点儿膘,但到了明天,从早到晚六台手术又会将他打回原形。 他的导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年轻主任医师,产科的偶像,备受追捧,在产科除了大主任外他占的位最多。此神仙每天六台剖腹产手术是常态,有时候一上午就四台,在他手下连喝口水都得抓紧,两点之前能吃上午饭都算是早的。 沈澄跟上这么一个意气风发的老师,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 幸运的是,他可能比别人多了几倍站手术台的机会,练手的机会也多,比如合伤口,而不是光傻戳着当助手。倒霉的是,他也比别人要累几倍。 宁北上的老师就温和多了骨科虽是力气活,但人家铁汉柔情。 九点刚过,宁北上回来了,果然买了许多,而且是猪肋条五花,小江他们天喜地了上去。 “是红烧吗?”小朱动地问。 “腐。”宁北上回答。 腐、东坡、酒香、虎皮、扣、樱桃……说穿了都是红烧,万变不离其宗。历史上最吃的名人是苏东坡,他甚至为猪写了一首颂,全文如下: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价如泥土。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得自家君莫管。 其实这就是一篇红烧食谱,什么慢火煨啦,什么少点儿水啦,什么别着急啦,关键是人家每天早上起来要来两碗,可见老头仙逝时血脂应该很高…… 宁北上的腐做法比红烧略复杂,要用到腐和红曲米,但关键还是火候。煮收汁的时候他一直在锅边上看着,那些择菜、洗菜的活计自然都给了方京华。 方京华的格难以形容一半极为细致,有洁癖;另一半好似开闸猛虎据说泌科的病人最害怕的就是她,倒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医生——男女有别会让人不好意思,而是她给你检查时,你要是扭扭捏捏子慢了,她会发飙。 烧好了腐,宁北上又把烤鸭取了出来。烤鸭是在卤菜店买的,因为人多,他买了两整只。方京华给他打下手,将薄面饼装盘,蘸酱装小碟。还得加大葱丝,切葱丝的活心儿宁北上却没让方京华干,而是把沈澄抓了过来。 沈澄拽着游戏手柄不肯放,说:“哎哟,自家人吃饭讲究什么刀工再说我刀工不好,心外科的小宋在这儿呢。” 宁北上说:“我让你尝尝大夏天跑菜场、钻厨房火烧火燎的滋味。” 沈澄见他得跟光猪似的,脊背上全是汗珠,也不好意思再耍赖皮,只好洗了手把葱切了。 厨房面积本来就小,挤进来一个沈澄,加上人高马大的宁北上,方京华便没地方待了,她高高兴兴地出去吹空调。 切完了葱,沈澄还被揪着切了丝瓜和莲藕,这才被头大汗地放了出来。 他对幸灾乐祸的抢救室小江说:“我受苦了,赶紧给我拿水来。” 小江于是给他倒了一杯滚烫的热开水。 “你……”他把小江的手推开,心地躺回沙发上去了,中午十二点开饭,八个人把小桌子围得的,就听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开吃”,所有人一哄而上,把红亮人的腐往碗里夹。 沈澄怒道:“混蛋!嚣张!宁北上冒着酷暑烧的菜,怎么也得让我先动筷子!” 旁人不理他,埋头吃,风卷残云。 一般来说,越是简单的菜肴越是考验厨师的手艺。豆腐汤是简单的,可扬州文思豆腐却是厨艺界的黑。红烧也是简单的,但顶级厨师也可能沟里翻船把烧老了。 宁北上心炖了一上午的腐肥而不腻,入口酥软,南的香味浓郁,最大的问题是不够吃——整整四斤的猪肋条,大家竟然一顿就吃完了,方京华还埋怨说自己只吃到两块。 “两块够了,姑娘家的不要吃这么多脂肪。”沈澄低声安她,随即筷指骨科师弟钱大伟:“下周你不许来了。” 钱大伟的嘴里得地说:“唔?为什么?” 沈澄说:“因为你一人要吃三人份。” 钱大伟把嘴里的掉,又叼了只烤鸭大腿,哀求地转向宁北上说:“师哥,我下个礼拜还想来。” 宁北上说:“下星期你来不了了,今天你是和鲁立调休的吧?下星期该轮到他了。” 钱大伟下了不甘心的眼泪。 “鲁立也不行!”沈澄一干人等烈地反对,“他身高都超过一米九了,又喜健身,比钱大伟还能吃!”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