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痣青年又对王钱儿说:“天不早,你该就寝了。” 王钱儿明显地抖了一抖,紧紧地拉住了夏小七。 夏小七知道此时再不逃,恐怕要死在当场,于是痛声道:“对不住了,朋友!”他甩开王钱儿的手就往门口跑。 王钱儿暴喝:“回来!” 夏小七从来没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声调说过话,就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他停下脚步,扭头望着对方,王钱儿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哀求说:“回来吧,求求你。” 夏小七觉得还是应当义气为重! 但他也没敢过去,而是立在了墙角。 见人没走,王钱儿看上去脸缓和,但也没显出高兴。朱砂痣青年一直贴着他,近到冒犯的地步,以夏小七这样薄弱的道德观,也觉得他未免有些逾矩,比如他把手放在王钱儿的上。 王钱儿把朱砂痣青年的外袍还给他,说:“我去睡觉,但你不能到我房里来。” 朱砂痣青年还是那个字“好”。 王钱儿又指着夏小七说:“他陪我睡。” 朱砂痣青年摇头说:“不行。” “怎么不行?” 朱砂痣青年柔声道:“我会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刺了“匪首”二字,挂到城墙上去。” 夏小七立刻说:“王钱儿你睡你的,不要管我!” 于是王钱儿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进房去了,夏小七听到房门背后的木栓被拴上的声音,茅庐狭窄的厅堂里只剩他和朱砂痣青年两个人。 他顿时觉得自己不走真是作死啊!他开始万般羡慕鲍大的处境,尽管鲍大被五花大绑捆在树上,嘴里了臭布头还没有晚饭吃。他试探地问:“我能不能睡?” 朱砂痣青年尽管说要杀他,态度却并不倨傲,而是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夏小七便爬到饭桌上,拢着衣服睡了。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他装作睡着了把眼睛睁开一丝丝儿偷看,见朱砂痣青年端坐在椅子上,依旧凝视着房门,那神情之温柔伤简直难以形容。大约是察觉到了夏小七的视线,朱砂痣青年转而向他望来,吓得他赶紧闭上了眼睛。 大约到了鸣时分,夏小七突然被人轻轻摇醒,睁眼一看是王钱儿。 王钱儿用蚊蚋一般的声音说:“小七,我要逃了。” 夏小七虚声说:“你怎么逃得掉?” 王钱儿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睡着了。” 夏小七的视线越过王钱儿的肩头,见朱砂痣青年依然坐着,但闭着眼睛,肩膀放松,双臂叉着往下垂,显然在睡觉。 “他到底是谁?”夏小七问。 “常平侯。” “什么猴?”夏小七问。 “不要问了,反正你也不知道。他和我一起长大,我的父兄让他照看我,但他管我管得太凶,在他身边别说是喝酒游乐,就算早上起来少穿一件衣裳,他都要啰唆半天。” 王钱儿说着便解开衣带道:“小七,先和我把衣服换了,我这身是白的,未免太显眼。我逃走后,他一定会来追,你无论如何都要替我抵挡一阵子,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样:以后等我自由了,就给你个官当当。” “要大富”夏小七边衣服边说。 王钱儿点头道:“翰林院学士怎么样?可以管你爹。” “不要。”夏小七换上王钱儿的外衫,“要武官,大得吓死人的那种。” “那好吧,天下第一兵马都督总元帅。”王钱儿穿着停当,将散的长发束起,盘于头顶。 “好极了,就要这个!”夏小七说。 “笨蛋,没这个官儿。”王钱儿说,“我走了,等我回来,我俩就义结金兰。” “嗯!”夏小七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励,“能跑多远跑多远,还有出去记得把鲍大放了。” 这时有个声音传了进来道:“你若与他义结金兰,他碰见皇上,他就得喊哥了。” 王钱儿跳起来夺路而逃,夏小七心想今我要为了兄弟赴汤蹈火,杀身成仁!于是他反而扑向朱砂痣青年,或者说常平侯! 常平侯毫不犹豫一脚蹬在他肚子上。 夏小七就像鹞子一般飘飘地飞出门去,飞过整个院子,砸向桃花树干。常平侯还是脚下留情了,他没把夏小七踢房顶上去,也没把他踢井里去,而是把他踹向了鲍大。 有鲍大做垫背,夏小七并没有受伤,只是摔得有些懵,落在地上后干呕了几声。鲍大刚才睡得香,这时候被砸醒了,吃痛地哼哼,十分莫名其妙。 王钱儿不逃了,认命地席地而坐,说:“行了行了,抓我回去吧!” 常平侯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其体贴温情跟刚才的那一脚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我怎么敢抓你,我是请你回去。”他说。 突然有随扈进来禀报,说本地的包括松江府的几十号文武官员已匆匆赶来,还有个姓夏的翰林,都被军士拦在远处,问大人见不见? 常平侯皱眉说:“不见。” 随扈说:“属下听说嘉定知县为人忠厚,民如子,大人也不肯见?” 常平侯说:“他素有清名是他的事,我既不是为他而来,为何要见他?” 随扈躬身行礼,准备去回复众地方官员,他刚退出院子,常平侯说:“等等。” 随扈赶忙回来,常平侯吩咐:“本地县衙里有位姓鲍的师爷,你去把他带来。” 姓鲍的师爷?为什么不肯见官儿,倒肯见师爷?随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领命去了。 不多会儿,鲍师爷战战兢兢地出现了外头那些沉着脸,带着刀的虎般的军士已经让他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又望见了被捆在树上的鲍大,他顿时腿就软了!鲍大虽是榆木疙瘩,蠢钝迟缓,但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侯、侯侯侯……” “侯爷。”王钱儿替他说。 “侯爷!”鲍师爷跪了下去,“草、草草草草……” “草民鲍和信,四十一岁,嘉定本地人氏。”王钱儿又接口。 “鲍和信你起来吧。”常平侯从怀中掏出了昨缴获的沉香扇,“我听说这把扇子曾经落在你的手上,你可否讲讲来龙去脉?如果讲得好,我放了你儿子。” “是是是!”鲍师爷捣蒜般点头,凭着记忆开始讲,从夏小七被他的翰林老爹追打后失落了扇子,到扇子被曹寡妇娘家来探亲的秀才表弟捡到,到王婆在公堂上诬告曹寡妇和表弟相互勾结谋害亲夫,到老知县让自己把扇子还给王钱儿,到自己和人喝酒灌多了黄汤说漏了嘴…… 常平侯微笑道:“如此说来,我果然是要谢谢你了。” “不不不,草民不敢!”鲍师爷诚惶诚恐地说。 “下手杀害曹大郎的是谁?”常平侯又问。 “这个尚未查明,但依草民的愚见,江上水贼的可能最大。” “我知道了。”常平侯说,“好了,把你的儿子带回去吧。” 鲍师爷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磕了几个头,跑去解鲍大身上的绳子。父子二人就像股后面着了火似的逃出小院,夏小七也知道机不可失,捂住隐隐作痛的肚子跟着跑。 “哎,小七!”王钱儿在身后喊。 夏小七回头。 王钱儿抢下常平侯手中的沉香扇扔了过来道:“等我几个月,到中秋的时候我还来玩!” 夏小七接到扇子,愣愣地望了他一阵,怅惘地说:“你说好了的,不能骗我。” “骗你的。”常平侯搂住王钱儿的肩膀,几乎把他箍在前,“他不会再来了,你也不会再见他了。” 夏小七抓着扇子,在晨风里站着不动,明显是想哭的样子,鲍师爷和鲍大慌忙地一左一右挟持着他,忙不迭地逃命去了。 愈深,园繁花,夏小七抱着膝盖坐在花荫下唏嘘了一整天,掉了好些眼泪:他的好朋友不见了,可能这辈子也不能见了。他想:此生找到一个投缘之人是多么不易,而失去又是多么容易啊! 他从不打听王钱儿从哪里来,有没有家人,到底是谁,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好朋友只看当前,不问过去,也管不了将来。 他想起有一天和王钱儿半夜喝酒赏月,两人都喝得半醉,月光照进窗棂,淡淡地映在他们身上,王钱儿仰头问:“不知道这月光能否照到京城?” 他说:“京城有什么稀奇?” 王钱儿说:“就是,京城不稀奇,京城里没有你这样的好朋友!” 而如今,他可能要永远失去这个好朋友了…… 夏小七再次红了眼睛,他摊开手中的沉香扇,转念又想:我只是失去一个相识不久的朋友,就这样伤心难过。常平侯那么喜王钱儿,说不定已经喜了许多年,喜得极深,让他几个月找不到王钱儿,又该是多么痛楚煎熬啊! 黄檗向生,苦心随长,常平侯这些子应当都过得很不开心。 “哼,但是现在轮到你高兴了。”夏小七把扇子收起,进后衣领子,接着站起身来,拍拍股底下的尘土,没头没脑地道:“洒家醉矣,眠,君且去。” 然后他就回家去了。 (end) 书香门第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