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大夫叉:“你不是说发脓有没有办法,我觉得,办法就在这里。” 李在德被青霉膈应得汗直立,站在门口哭笑不得:“小鹿大夫,你没事儿吧,霉怎么能入药?” 小鹿大夫叹气:“你也这么想。我父亲一声都在找能抑脓的金石草药,全都不够理想。唐时裁割了手就经常用打浆生的霉抹伤口,抹了好得快。我想也许天生万物各有其用,青霉有大用,只是我们不会用。” 小鹿大夫就近架上拿出一只瓷碗,打开盖子,里面一片霉斑,特别高兴:“你看,青碧可。” 然后丧气:“还是不够纯。这东西水煎不能用,直接外用好像也不行。究其原因也许是不够纯,我种了好几代霉,总是有杂质……” 李在德笑:“这个我不明白,不过小鹿大夫一定能有所得。” 小鹿大夫把碗放回架上,表情凝重:“我早做好准备,这一辈子,大概都要在这上面了。” 李在德一愣。研究这种事,他好像第一次直接听到“一辈子”。一辈子研究一件事,青霉,或者火器。运气好的话一辈子能换来一点点进展,运气不够好,一辈子心血全都白费。他恍然,其实自己也早就做好“一辈子”的准备。一辈子能前进一步,或者一无所得。 “于医学研究已有千年。这么一想,一个人的一生,也算不得什么了。”小鹿大夫很轻松,“我踩着前人的道路,后来人再踩着我的道路,一直下去。” 李在德动:“小鹿大夫让人敬佩。” 小鹿大夫郑重:“只求上有益于君,下有益于民,自己无愧于心,而已。” 李在德遇到知音,异常动:“我也如此,一定要做出最好的火铳。实不相瞒,我做火铳也遇到诸多问题,曾经炸膛重伤摄政王殿下的手,实在是……” 小鹿大夫瞬间瞪大眼睛,一指李在德:“原来……是你啊!” 冼至静一路追来,老远看见李在德,大声道:“李巡检!你叫我好找!” 李在德一转脸看见冼至静,一把抹掉脸上的“瞠目结舌”,表情还是有点呆滞:“你……找我干嘛……” 冼至静道:“辽东驿从大连卫往登莱送船的图纸,夹了您一封信!” 李在德腿一软,小鹿大夫生生扶住他。他急切:“信呢?” 冼至静从怀里拿出来:“辽东谁给您写信?” 李在德哆嗦着拆开信封,那人的笔记,龙飞凤舞得意洋洋,还是那个挑云霞风天成少年将军。 “都好。” 第86章 曾芝龙到天津,港口驿站官员该做什么做什么,司谦跑来回禀锦衣卫在船上安排的人传来的消息。 王修一探身,看窗外李奉恕穿着短打伺候地,非常严肃地用手指捏土块判断是否够松软。司谦轻声汇报:“曾芝龙说上船就上船,一路上没闹什么幺蛾子,非常安静。他还带了一个儿子。” 王修转过脸,一挑眉:“哟,知道带个质子,不简单。一路上海面很安静么?” 司谦点头:“四平八稳。” “过舟山都没看见什么船?” “没有。” 王修冷笑:“这才可怕。” 窗外李奉恕直起,表情不太好。今年光来得迟,葱苗都怯怯的。李奉恕中堵着一口气,对着葱苗发呆。葱就这点好,给点光就灿烂,一片地里全是的生气。既不抱怨,也不难过。一冬天在地里没冻死,第二年天又热火朝天活起来。 李奉恕拍拍手,走进正堂。大奉承端水来,李奉恕净过手,王修拧个热手巾把子递给他。李奉恕擦把脸,一看王修手发红,蹙眉道:“不必非得这么热,看你手烫的。” 王修笑笑:“曾芝龙已经到天津卫,马上就进京了。” 李奉恕灌几口茶,嗯一声。 陈家兄弟有个好处,不藏私。曾芝龙对陈家来说是个威胁。陈家想要海面上的生意,曾芝龙早就在海上称王了。王修问陈家兄弟关于曾芝龙,陈家兄弟答得大气,海面上的力量一直四分五裂,有个人能控制着,比没有好。王修絮絮说着曾芝龙:“还带了一个儿子来。” 李奉恕表情淡淡:“他知道自己这儿子是哪个娘生的么。” 王修一时没多想,嘴比脑子快:“知道,这是他大儿子,生母在长崎。说起来其实也是晏人,只是父辈到倭国做生意就归化倭族,改了个姓叫田崎……” 李奉恕笑一声:“姓也是能改的。” 王修一看要坏,赶紧找补:“只是个做生意的,估计也没想什么大道理……” 李奉恕一直太,眉头一跳一跳。王修道:“是不是晒太久了?”他掏出薄荷油,站在李奉恕身后帮他按位。清凉的薄荷气稍稍驱散燥热,李奉恕闭着眼睛,嘴里啧一声。王修轻声道:“我看那葱长得真好,鲜的,太水灵了。很久没吃鲜葱,晚上能不能让我吃一点?” 李奉恕表情见好,松快下来:“还是苗,只给你掐一顿。” 王修保持安静,一会儿李奉恕终于带点笑意:“怎么不说了?什么曾芝龙陈家兄弟的。” 王修清清嗓子:“讲完了。” 李奉恕真的有点头痛,王修冰凉的手指点在太上,一摁一摁,把他心里那口火给摁熄了。 “知不知道太祖为什么要海。” “打击……倭寇?” “立国初,白银疯狂入民间。走私是个好法子,银子用海水一洗,无影无踪。税收收不上,太祖他老人家只能快刀斩麻。咱们这个帝国,其实刚立国时,就因为银子差点崩溃。” 王修心里一咯噔,以前倒是没听说过。李奉恕把玩王修的手,手心里那条蜈蚣:“不是没想过办法,发行宝钞想把民间银子都收回来。失败了。太祖他老人家如此英明,宝钞应该是个好办法的……到底是哪里出问题呢?” 王修在他身后弯下:“都是钱闹的。” 李奉恕笑:“对,都是钱闹的。” 过一会儿,李奉恕倦声道:“你……最近是不是一直研究海防上的事儿,看没看《倭变事略》?” 王修早就开始到处买曾芝龙的消息,看倭寇闹得最凶的时候的书。他轻声回答:“看过。” “背来听听。” 王修犹豫:“这个……” “你背。” 王修轻叹,一个字一个字背起来。他声音不高,可惜每个字都是刀蘸血刻骨,背得他自己骨悚然。 “……贼皆髡头鸟音,有刀弓矢……” “贼深入内地,杀掠甚惨,数百里内,人皆窜亡,困苦极矣。” “自是遇人即砍杀,死者无算。” “吾盐被寇者四,死者约三千七百有奇。” “入姜家,杀伯侄无人。一侄孩提宿上,杀之,取血清酒饮之。” “所掠蚕茧,令妇女在寺缲丝,形戏辱之状,惨不可言。“ “凡四旬有三,杀害数千人,民产数万家。” “二十八寇省城;犯湖州市,大肆毁掠,东自江口至西兴坝,西自楼下至北新关,一望赭然,杀人无算,城边血数十里。” 响晴午后,安宁静谧。窗外的风都刮得慢。小皇帝被太后捉去听经,今天没来。李奉恕靠在王修怀里闭目,王修缓缓背诵,看向正堂的门外。鲁王府修得敞亮,坐在正堂能看得到门外的天。王修的声音温和安定,在李奉恕耳边讲述一字一句皆是血的过往,想着未来。未来如何? 天下皆为王土,海面……绝不例外。 宗政鸢出城跟周烈对练法,打得酣畅淋漓。宗政鸢大笑:“都看见我了,一个一个蠢蠢动心思。既然马匪可以,海盗当然也行,你说是吧。” 周烈家世代军官,完全不能理解宗政鸢的心境,只是专心跟他对招拆招。他气力过人,宗政鸢技巧惊人,势均力敌所以打得过瘾。宗政鸢收了笑容,冷声道:“怎么也不看我家门忠烈,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全都为国尽忠,就剩我一个。曾芝龙也想,先捐两代人。” 周烈看宗政鸢,宗政鸢愤怒:“别分心!” 周烈被宗政鸢得连连后退,索一立:“练习武不是为了撒火,你要不要冷静一会儿。” 宗政鸢用拇指一抹下巴:“我训练轻兵营,也是提着脑袋的。朝廷当初真查我谋反,我得诛九族,虽然九族只有我一个。我九族都赤胆忠心,就看那些想入非非的做不做得到。谁知道,说不准曾芝龙和他儿子是什么材料呢。” 宁一麟是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中年人。四十来岁,肚子微凸,脸和气。李奉恕在武英殿召见他,瞧他落落大方,行事进退得当,心里倒有几丝好。 宁一麟表面上是福建都司断事司断事,正六品。他要真是老老实实一个低级官员,大概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进紫城,所以他不是。李奉恕饶有兴味地听宁一麟介绍福建的风土人情,宁断事无疑是个好说书人,着一口半生不的胡建味官话把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灵动采撷到北京。 黑白糖,漳州天鹅绒,崇安书纸,德化白瓷。 “凡福之绸丝、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橘、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无不走分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水;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计,皆衣被天下。”李奉恕微微一笑:“世懋公这一番话,写得孤只愿今生见一见此为何等景象。” 宁一麟道:“福建有摄政王殿下垂青,甚幸至焉。” “大晏大好河山,从东到西,由北至南,磅礴浩大,风物丰丰,民俗各异。宁卿说,好不好?” 宁一麟答:“华夏神州,天朝上国。” 李奉恕目光很幽远:“这么好的山河大地,所以有人觊觎,盗抢,偷攫,入侵,当如何?” 宁一麟回答得恭恭敬敬:“撮尔小贼,凡犯我国威者,严惩不贷!” 李奉恕笑了:“严惩是应该的,只是用什么严惩?” 宁一麟顿住,李奉恕看见他汗下来了。 沉默一霎,宁一麟道:“殿下,臣知殿下有如此雄心,所以带了个人来求殿下一见。他知海上,定能为殿下解说清楚。” 李奉恕道:“既然带来了,孤见一见他。” 宁一麟又犹豫,全无刚才朗朗奏对的风采。 李奉恕皱眉,宁一麟却在心里连连叫苦。福建对契兄契弟见怪不怪,每个人跟他说摄政王至今没婚娶,怕是好南风。每个人跟他形容摄政王,他今天一见摄政王,才知道每个人都形容错了! 全都不是! 宁一麟一进武英殿,脚下就一软。铺天盖地的气势,不用多年混迹黑白道的经验他也能知道,这是一位帝王。年轻,野心,如狮如虎,殿上之人生杀予夺。他带来的人……到底对不对? 宁一麟强笑道:“殿下,我带来此人,祖上开始一直在海上讨生活,后来侨居倭国,所接触皆红夷生番,肆意妄为,不懂规矩,我怕……” 李奉恕道:“无妨。叫他来,孤好奇了。” 武英殿外,走进一个人。他进殿的一刹那,整个室,亮了起来。 ——灼灼夭夭。 瘦高的年轻人泰西打扮,窄管高靴束着两条鹤一样的长腿,走起路来,一步一步,又倨傲又优雅。他顾盼神飞的眼睛放肆地盯着握着帝国权力与荣华的摄政王,赫赫皇家焚魂碎骨的天威翻卷咆哮。 盛年的摄政王身体里蓄着无尽的力量,他觉到奢华朝服下面漂亮的肌线条正在叫嚣。曾芝龙陶醉地深一口气,嗅到摄政王身上悉又人的人命和冤魂的味道。摄政王是海岸边上的岩石,狂风大浪拍上去,岿然巍巍,无动于衷。 他美得野眼睛就那么狂妄地盯着高高在上威严冷峻王看,看着看着,笑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 走着瞧。 “摄政王,我就是海防游击,曾芝龙。我奉命来,跟您讲述海防。”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