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勒德一向要么似笑非笑要么面无表情,谢绅头一次见他这种惊魂未定的德行。伊勒德咽一下:“獭,旱獭。蒙古人不吃那个。” 谢绅干笑:“你们饮食忌啊……” “不是。”伊勒德捏鼻梁,“那玩意儿身上有诅咒,吃它的会……会得疫。” 谢绅一愣:“啊?” 伊勒德金棕的眼睛瞪着他:“你跟我发誓,永远不动旱獭的心思。我知道你们读书的不语怪力神身死形灭神无存,我也不觉得那傻玩意儿真有诅咒的能耐,但是吃它的人没什么好下场,这是真的。” 谢绅被伊勒德给吓着,心想怪不得这大荒年旱獭还能肥的油光锃亮没人吃。 谢绅一指地上的旱獭:“那……它死了……” 伊勒德用竹竿拖着旱獭到空旷地,烧掉了。 谢绅一脸尴尬地看伊勒德走过来:“我真没想到……” 伊勒德淡淡看他一眼:“从今天起,我教你蒙语读写,你每天都要背。” 谢绅心里后怕起来。若是今天伊勒德不来,他就真带着小馒头他们吃旱獭了。先不说诅咒不诅咒的,万一把小馒头害了呢?谢绅在辽东教小馒头他们汉文,蒙语好像还退步了,半个瞎子聋子,怪不得他从来没听说过旱獭不能吃。 伊勒德捡起布袋,接着道:“朝廷明年说是要举行科考。” 谢绅全身一紧。金国终于要科考了,他等了这个机会太久了!他必须不惜一切往上爬,可是他一个汉人人生地不哪儿来的机会? “阿灵阿到时候会推荐你去,你好好准备吧。”伊勒德准备进院子,谢绅拽住他的衣襟:“你……让阿灵阿推荐我的?” 伊勒德冷笑一声:“阿灵阿不知死活找我拼酒喝个死醉,输我一个人情。” 谢绅缓缓放下手:“多谢。” 伊勒德拎着布袋,走进小学堂的院子。 小馒头和其他小孩子扑出来,特别高兴。 看见伊勒德,就等于看见了吃的。 第191章 伊勒德会做饭的, 人高马大站在灶前面一顿折腾。谢绅刚来辽东两眼一抹黑, 两手空空只会抓瞎。后来开了小学堂,伊勒德过来看看,谢绅蹲在灶前一脸烟灰,小馒头在他后面饿得打转。伊勒德问谢绅干嘛呢。 谢绅回答生火。 就是死活生不起来,只有烟。 伊勒德挽着袖子教谢绅怎么生火, 谢绅现在用大铁锅做饭已经异常利索。盐异贵, 得细细地加。伊勒德搜集了一些破旧的窗纸, 把斑驳的墙糊一糊。小馒头很热情地帮倒忙, 伊勒德低头看小馒头, 笑一声:“傻乎乎的。” 谢绅东拼西凑了些谷子和豆子熬粥,一边煮一边慨,除了五谷,难道就没有生命力更顽强的作物了么。如果天垂怜大晏, 真的有,不用饿死人, 那多好。 谢绅以前读史书, 记录哪里灾荒,“大饥”,就两个字而已。真正的饥荒是什么呢,不是饿一两顿而已, 是长久的无法吃, 肚子里一只蛰伏的野兽,冷不丁跳起来噬咬自己的五脏六腑。 谢绅看着一大锅汤汤水水, 心酸不已。这一锅水总能骗过一顿,有个暂时的腹。 伊勒德贴完墙,又把窗糊一糊。快要入冬,凛冽如刀的北风蓄势待发。北面墙上的窗必须用泥封起来,这两天就得准备了。 吃完饭时小馒头整张小脸都埋进碗里,稀里糊涂喝完,还恋恋不舍地舔碗。谢绅难受,又忍不住地想,旱獭能吃就好了。能吃的话,今天晚上就吃上了。 “别打那个主意,你发过誓的。” 谢绅一捂脸:“如果能有好活的作物就好了。麦子稻子种起来那么难,稗子倒是杀不绝。是何道理?是何道理?” 伊勒德难得没嘲讽谢绅。 饭后伊勒德坐在炕上用谢绅的纸笔默写蒙文的诗歌,明天考校谢绅背诵。谢绅洗碗,小孩子地玩儿,小馒头懂事,蹲在谢绅身边帮忙洗碗。水凉,小小的手通红。谢绅握住他的小凉手:“去玩儿吧。” 小孩子们很好奇地围观伊勒德写蒙文字,看上去跟先生平时写的文字又不同。不过反正他们都不认识。一帮小笨蛋,终于开始背简单的唐诗了,不容易。 伊勒德写着字,问谢绅:“阿灵阿没派人过来帮忙?” 谢绅洗着碗,回答:“有,隔四天就有婶儿来帮忙补补洗洗晾晾。” 谢绅洗完碗,伊勒德考校他昨天的背诵,小孩子们天天被先生要求背诵,这下眼看先生一脸尴尬地站在伊勒德面前背东西,兴奋地拍手:“先生背不过,就要打手心!” 伊勒德似笑非笑扬一扬戒尺。 谢绅翻个白眼。 反正背下来了。伊勒德要求他练习读写,谢绅正经苦读的科道出身,背书都是童子功,进度快得伊勒德也惊奇的。谢绅字漂亮,写蒙文字母有种独特的美,有劲有结。伊勒德蹙眉:“你这一看就是汉人写的,不要卖自己的书法,跟着我练。” 谢绅从来都以自己的书法为傲,不大服气:“为什么?” “干什么就要像什么。”伊勒德严肃地盯着谢绅,“放弃你那些勾勾叉叉的,要像个蒙古人那样写蒙古文字。” 谢绅自从取得功名晋为翰林就没受过这样宛如对学童的训斥,脸蹭地一红,就要分辩,伊勒德也生气:“你来辽东是做什么的?” 谢绅被一盆水正中浇透,冷静下来。他来辽东做什么的?他忽然很警惕地看伊勒德,伊勒德发现什么了?谢绅一面战栗一面电光石火间反思自己所作所为,除了想吃旱獭没犯过打错,也并不张扬,应该没有可疑的? 谢绅清清嗓子:“是我骄矜自负了。本来就是个落第秀才,为了功名前途才来的辽东,着实没什么好自豪的。” 伊勒德看他一眼。每次被伊勒德金棕的眼睛一盯,谢绅就不自在。 “文法也要都记住。”伊勒德总算说了一句。 伊勒德走后,谢绅晚上躺炕上一宿没睡着,他觉得自己的确是该反思了。来辽东至今,是否有矜倨的心思,是否还没有放下自己翰林的身份,哪儿哪儿都看不起。 不对的。他现在是“谢深”,虽然转写蒙语字母的拼法是一样的,但他已经不是谢绅,不是二十多岁金榜题名的年轻翰林,他是个落第秀才,他来辽东到底是自傲什么?伊勒德提醒了他,他面对蒙语文字的时候,不自觉,就会傲慢。 他辉煌的母语值得他骄傲,但不是现在。 谢绅伸出右手,在月光下看着手心手指。水泡破裂后干皮覆盖着红,斑斑驳驳,一塌糊涂。他抡圆了胳膊,狠狠给自己一嘴巴。脸上燎起一阵火,右手上的伤仿佛攥着一把针。小馒头瞪瞪睁开眼看他,谢绅安他:“蚊子。快睡。” 小馒头翻个身。 伊勒德把窗糊得好,不怎么透风。谢绅听着夜风撞在窗上的声音,眼泪蹭蹭往外。 大概是被自己的。 第二天谢绅眼睛肿,小馒头很担忧。谢绅他的小脑袋:“先生上火了而已。” 谢绅去阿灵阿家点卯,去场上晒豆子。伊勒德也得干活,看谢绅过来,打量谢绅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只是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峥嵘,彻底没有了。 伊勒德其实喜那一点点脾气的。那一点点脾气是一个人存在于天地区别于众生的证明,只是现在,不能有。 这样去参加科考,取中名次,晋升官职,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谢绅卖力地干活。 辽东金灿灿的光下,收获的时候一切都有蓬的味道。 沈抢收,关宁军也抢收,所有军官都得干活。朝廷对关宁军的态度眼见着冷淡下来,今年的口粮很可能就指望这些收成了。继祖年纪太大,还没入冬,膝盖已经痛得走不了路。 参将问他:“总督,朝廷要放弃辽东么?” 继祖呵斥:“说什么混账话!以后谁再传这些言,军法处置!” 全军抢收,也顾不上其他的了。继祖抓紧收成,心里却没底。他是个名臣,也是个名将,主动请缨来辽东收拾残局,心里也有些底了。 朝廷中放弃辽东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出京时摄政王显然是不同意的,为此还厌了提出这一主张的杨阁老。先不说摄政王是否能一言定乾坤,金兵围京这事儿够朝臣拿着嚼了。每年花钱养着,养出这么个结果。 朝廷怀疑辽东的忠诚。 继祖每每想到此处,都是冷汗透重甲。历来将军并不害怕征战伤亡,就害怕被君主猜疑不忠。名将真正死于战场的不多,死于君王猜忌同僚倾轧的不少。 继祖撑着额头,长久不语。 关宁军调三千人进关襄助白敬,法会绕城关宁军也参加了,就跟在陆相晟的天雄军后面。祖松回关外,那么胖大跋扈个人,说起这个事嗷嗷哭。邬双樨留京,不知道他能不能留下关宁军。如果裁撤关宁军退守山海关,继祖下定决心,自己必然不进关。 一旦进关,晚节不保。 从收麦子到收豆子,继祖两条腿都已经不能下地,也不能穿甲。他看着自己寸步难行的两条老腿苦笑,这是祖宗的训示,提醒自己就算朝廷裁撤关宁军,也不能随军进关,只能在关外为国尽节。 他手下的一个金副总兵是朝鲜人,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一种油,味道特别冲但是在膝盖上一涂即热,很能缓解痛苦。 金副总兵小心翼翼:“总督,朝廷不裁撤关宁军吧?” 继祖已经生不动气了,只是撑着头挥挥手,让金副总兵退出去。 金副总兵退出门之前,看督师靠坐在炕上,被人了骨一样,孤零零瘫着。 继祖闭着眼思索朝政时局,金副总兵咋咋舞舞地进来:“督师,北京来信了!好像是摄政王亲笔信!” 继祖心里一跳,金副总兵把信递给他,一股坐炕上伸着脖子看:“是什么?是要裁撤关宁军?” 继祖恹恹地拆开信,心却狂跳,非常恐惧。真是摄政王的亲笔信,问继祖的病,将要派太医去辽东轮值,带上中最好的药物,嘉奖勉励督师收拾辽东有功。 信的最后,摄政王殿下似乎就在继祖面前,深切地缅怀:只盼有朝一,能返榆木川。 金副总兵疑惑:“榆木川不在建州那边的么……” 继祖捂着脸往后一仰,老泪纵横。 金副总兵傻住:“殿下没说裁不裁啊?” 继祖一抹脸:“殿下说,不裁。” 摄政王殿下委以重任,是因为他信任关宁军。 谢绅干一天活回来,检查小馒头他们的功课。这几天不上几个熊孩子,小馒头都玩儿疯了。一进小学堂,小馒头从外面奔进来,很高兴地喊着什么。谢绅竖着耳朵一听,血倏地凉透。 小馒头很高兴地喊,“抢西边”。 谢绅抓住小馒头:“你在喊什么?” 小馒头很高兴:“他们说入冬之前要抢西边,这样冬天我们就不会饿死了。”小馒头没高兴两下,被先生的脸吓住,呆呆地含泪:“先生不要生气……” 谢绅咽一下,搂住小馒头:“不要高兴,也不要跟着喊。” 小馒头不解:“为什么?” 谢绅厉声喝道:“不值得高兴!” 伊勒德跟着进来,听见谢绅的声音。谢绅头一次这么大声地训斥小馒头,小馒头嚎啕大哭。小孩子的哭声很惨,穿透小学堂破烂的墙壁。其他小孩子很恐惧,缩成一团,远远看谢绅。 谢绅气看伊勒德:“真要抢西边?” 伊勒德淡淡道:“不知道哪个听风就是雨,没决定的事。” 小馒头哭得惨,以为先生会高兴,他真的以为先生会高兴。 因为,今年冬天不用担心饿死了。 谢绅捂住额头,蹲在地上。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