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身份使然, 自然没有出入偏门的道理,然而人能远远望见谢家正门时,却正逢谢偃归府,好巧碰了面。 谢偃不意居然在此遇见了,忙躬身见礼,顾景应了,原是想就此离去的,然而想起大婚诸事繁杂,另有些话需得吩咐,便又停下,同谢偃往正厅说话去了。 有仆婢奉了茶来,顾景无意用,掀开茶盏的盖子,又轻轻搁上了:“大婚的子便定在了正月十四,世明想必已经知晓。” 世明便是谢偃的字。 他应声道:“是。府中已经在准备了。” 顾景颔首,道:“册立皇后,照例要加恩其母家,今次也不例外,礼部议了几个字去,朕觉得‘梁国公’甚好,便定了这个。” 谢偃虽早有预料,但听事成定局,终究松一口气,起身谢恩后,又道:“爵位历来由嫡长子承袭,臣的长子倒还成器,也已经有了嫡孙……” 顾景明白他话中未尽之意,提及嫡孙,无非是怕来淑嘉县主生子,为爵位生出龃龉来,便道:“行瑜人品端方,又系嫡长,自然应当承袭世子之位,他的嫡长子,自然也该是世孙。” 谢偃赶忙称谢。 午后的光绵长,斜入内室,映的案上那只长颈海棠瓷瓶都有些耀眼了。 顾景被晃了一下眼,目光微顿,忽然侧目去看谢偃,道:“前些时,魏王世子进去,说要求朕赐婚。” 他端起案上那盏茶,缓缓饮了口:“朕着人问了问,他想娶的,似乎也是世明之女。” 内室四角的冰瓮徐徐冒着凉气,顾景的语气也平缓,谢偃却觉背上生汗,心中慌,有些坐不住身。 陛下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谢家首尾两端,四处下注? 天可怜见,那事完全是谢徽自作主张,谢偃自己也觉得冤呢! 他在心里叹口气,又怕为此伤及陛下与女儿的情分,略经思量,只得道:“家中小女不懂事,同魏王世子生了私情,着实是……” 顾景神情不变,道:“世明觉得应该如何?” 谢偃低声道:“小女同世子有缘无分,前几染了风寒,已经卧病良久了。” 顾景静静看他半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谢偃正惴惴不安之际,却听他忽然问:“世明,你有多少姬妾?” 谢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道:“陛下说什么?” 顾景便重复道:“朕问,你有多少姬妾?” 谢偃心中莫名,神情微滞,一时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时下风气开放,盛世雍容,连大儒讲学都有舞姬助兴,高门之中,蓄养家伎更是常事,时人以为风雅。 皇帝早年清修,身边是没人的,至少没有拥有名分的嫔,极为洁身自好。 谢偃身边莺莺燕燕不少,但有名分的侍妾却不多,唯恐因此令皇帝觉得自己内帷放诞,犹豫一下,便只说了后者:“有四个。” 顾景道:“谢夫人有因此同世明生过争执吗?” 谢偃摇头道:“夫人贤淑温柔,不曾为此有过争执。” 顾景道:“一次也没有吗?” “不曾有。”谢偃道:“姬妾不过是取乐之物,夫人怎么会在意?若有拂心意的,只管赶出去便是。” 顾景静默良久,又道:“你们夫情好吗?” “相敬如宾,好得很。”谢偃提起子卢氏,是很意的:“夫人是贤内助,将内宅中事料理的井井有条,儿女们也教养的很好,即便是庶子庶女,也都一视同仁。” 顾景道:“朕有一句话,或许有些失礼……” 谢偃心中腹诽道:“陛下既这么说了,难道我能叫你咽回去,不要讲么?” 面上却温和笑道:“陛下请讲。” 顾景道:“夫多年,世明觉得谢夫人于你是敬重更多,还是重更多?” 谢偃神情微顿,面上笑意也淡了些,过了半晌,他方才道:“应当,是敬重多吧。” 顾景垂下眼睫,道:“朕明白了。” 他站起身,道句失礼,起身离去。 …… 那二人说话时,衡嘉便在近侧,听他们说完,再想起先前顾景神情,隐约倒能猜度出几分来。 果不其然,没多久,他便听顾景轻轻唤了自己一声。 衡嘉忙道:“陛下,有何吩咐?” 顾景有些踌躇,顿了顿,方才低声道:“朕又惹枝枝生气了。” 衡嘉想起先前二人闹脾气的那一回,又觉有些胆战心惊,心中暗叹口气,道:“这回是怎么了?” 顾景却不回答,反问道:“你觉得世明同谢夫人夫如何?” 衡嘉思忖过后,答道:“夫相得,相敬如宾。” “先前在枝枝那儿,我们随意说话,偶然间扯到别处去了,”顾景道:“她问朕,倘若她先前有过别人,再同朕相好,朕能不能全不在意。” 衡嘉只听这问题,都出了一脑门汗,皇帝在侧,又不敢擦,暗道谢家女郎天生一颗豹子胆,口中道:“陛下是怎么回的?” “朕没有回答她。”顾景道:“但倘若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伸手去拨开前方墙侧那从斜溢的凌霄花,“咔嚓”一声,将那花枝折断了。 衡嘉吓了一跳,不敢作声,忙垂下眼去。 顾景端详那枝花一会儿,又将它丢掉了:“朕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衡嘉不敢应声,他也不在意,再度说起心上人时,语气都柔和好些:“朕先前还同枝枝讲,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话不对,倘若真的动了心,非要每时每刻都见到才好,其实并不是说了哄她高兴,朕真的就是那么想的。” “清修能使人静心,这或许是真的,自从有了她之后,原先被拘束住的那些念,便统统出来了。” 顾景神情恬淡,目光却深沉如渊:“当初枝枝淘气,有意晾着朕,往扬州去玩儿了那么久,回京之后,又往观中去寻朕,朕出去的时候,她便坐在山门处的栏杆上。光照在她脸上,既明,又通透。朕那时候就在想,真舍不得叫别人见到她,她又这么胡闹,就该把她拘起来,只叫朕一个人见,别人一眼都不许看……” 衡嘉知道他喜谢家女郎,却不想竟有这般疯魔,讶异之后,又笑道:“陛下可不该同奴婢说这些,即便是说,也该同娘娘讲才是。” “朕连别人见她一眼,都觉得不高兴,更不要说是别的了,”顾景道:“谢夫人同世明举案齐眉,既不为姬妾而生争执,对待庶子庶女也心平气和,归结底,无非是不在意罢了。” 他低了声音,有些怀:“说句失礼的话,于谢夫人而言,即便是换了别人,也能过得这般圆吧。” “陛下说的是。”衡嘉也觉慨。 顾景说及此处,更觉伤怀:“朕不想做那样的夫君,更不愿枝枝那样对朕。” 衡嘉想想那小姑的脾,便觉得忧愁,苦恼道:“这可真是……” 顾景折身返回,道:“朕回去寻她,好生致歉,也将话说开。” …… 谢华琅心中难过,顾景在时,尚且能硬撑着,等他走了,着实哭了一场。 她惯来颖达,少有这样伤心的时候,采素、采青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略提了两句,却被打发到室外去了。 顾景到时,那二人正守在外边,见他回来,赶忙见礼。 顾景道:“枝枝呢,睡下了吗?” “奴婢也不知晓,”采青低声道:“陛下走后,女郎哭了许久,奴婢们劝不住,又被赶出来了,过了这么久,兴许已经睡下了。” 顾景心中一痛,深悔方才不该同她那般言说,示意他们退下,方才到门前去,轻声唤道:“枝枝,枝枝?” 他接连唤了两声,等了一会儿,却不曾听内间有动静,当是谢华琅已经睡下,正待推门进去时,门却先一步开了。 谢华琅散着头发,眼下桃红,倒有些楚楚可怜,见了他之后,哑声道:“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顾景着实心疼,伸臂握住她手,又抱她入怀:“方才都是我不好,枝枝别恼,以后你高兴怎么说便怎么说,我一句异议也没有。” 谢华琅没推开他,但也没有为之动容,有些倦怠的道:“你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止是这些。”顾景抱她到案上坐了,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又低声道:“你曾经同我讲,不想像你的父母一般,做表面亲近,实则疏离的夫,我也一样。” “枝枝,我是真心将你当成子的,也求你将我视为夫君,夫一体同心,好不好?”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这个人既清冷又疏离,连被亲一下,都会垂下眼睫,微微红脸,现在居然也会说这种话了。 书案有些高,谢华琅坐在上边,正可以平视他的眼睛,她望得见他眼底的缱绻与深情,也看得出他此刻的诚挚与真心。 她垂下眼,望着自己脚上的绣鞋,道:“九郎,你想听我说真话,还是想听我说假话?” 顾景的心微微一沉,道:“当然是真话。” “那我便同你说真话。”谢华琅抬起眼,看着他道:“不好。” “夫至亲,这四个字很好说出口,但做起来很难,方方面面都要顾及的,”在他惊痛的目光中,她轻轻道:“我没有办法一一教你,也不想一次又一次的来回试验,我的心也会疼,我不想叫自己太难受。” “九郎,你比我年长那么多,夫之道上,怎么反倒要我照看你呢?” “我也是高门出身,自幼承教于父母膝下,我知道歪歪扭扭不好看,但就是想离你近一点,我也知道话说多了会叫人烦,但就是想同你说,喜就大大方方的告诉你。” “可是,总是主动的那个人,时间久了,也会觉得辛苦啊。” “我有点累了。” 顾景面惊愕,目光顿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却知道此刻应该拼力挽回他的心上人。 “枝枝,不要说这么绝情的话,”他握紧了她的手,颤声道:“你不喜我哪里,我都会改的。” “那多累啊,我的本改不了,你也一样。”谢华琅看了看自己绣鞋上的明珠,抬眼勉强一笑:“或许是我太天真了,相敬如宾其实也很好。” 第31章 狗粮 谢偃先前既遇上顾景, 又被他问了几句,莫名之余,免不得叫卢氏去问问, 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卢氏差人往女儿院中去打听,才知那二人又拌嘴了, 至于究竟是为什么, 却不得而知。 “小儿女啊。”她曾亲眼见过陛下同女儿相处,知晓他用情颇深, 故而不觉得忧心, 只失笑道:“这便是他们的事情了,我们不必去掺和。” 谢偃身为家主, 想的倒比她多些,思及先前顾景问的几句话, 隐约也能猜度出几分,再望向子时,忽然生出几分怅惘来。 卢氏是邢国公府的长女,年少时颇有贤名, 人亦美貌, 他们这桩姻缘,还是谢偃父亲在时, 同邢国公定下的, 郎才女貌, 当年也是很受推崇的。 谢华琅那张脸, 便像了母亲七成, 卢氏的容貌自然也极出,即便韶华不在,岁月所馈赠的雍容,仍旧毫不吝啬的展在她姣好的面庞上。 谢偃对这子一直都是很重的,追究底,既有少年夫的情分,又有相互扶持、养育几个儿女的长久陪伴。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