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染当时心中便想,哈,原来女人分娩的房门前,便对天子都是一视同仁的。 她早有些疲累了,几乎要靠着树干睡着。忽然有人轻轻搡她,却是那个守门的姑姑,面不豫:“你是哪的?在此处作甚?” 她连忙起身赔礼,道出自己来历,姑姑听闻她竟是大明里的宝林,颇有些惊异地上下打量她一番reads;重生修真食为天。她微赧然,大袖之下的手悄悄往姑姑掌心里了一块玉佩,轻声道:“都说女人生产是打鬼门关前过一遭,沈娘子还要仗姑姑护持了。” 姑姑收了玉佩,笑得滴水不漏:“瞧您说的,沈娘子生了个小皇子,后前程似锦,哪里还需要老妇人护持!” 她陪着她笑,复转脸去,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清大同门后的世界。圣人已经入内,不知要多久才会出来,妇人得了她的好处,便殷勤请她去耳房里坐。待敲过了四更的鼓,隐约听外间“圣人起驾”的吆喝声,殷染才终于得以自后门入大同殿偏殿里去,见到了沈素书。 她仿佛刚刚睡醒,声音虚弱而疲惫:“谁?” 姑姑低声道:“是含冰殿的殷娘子。” 沈素书的声音稍稍振奋了一些,“快请进来。” 她掀帘而入,沈素书正自头强撑着坐起,她连忙过去按住了她,“你刚生完孩子,合该好好睡一觉,是我太心急,我跟你赔不是。” 沈素书笑起来,眉眼盈盈如月,“你扰了我的清梦,这会子倒来假模假式。” 她也笑了,给沈素书捂着被子,道:“我要恭喜你,生了个皇子。” 沈素书微笑道:“这里,皇子也不值钱。” “话不能这样说。”殷染端出严肃神,“皇子不值钱,莫非公公值钱?我看那些大公公们确实是威风,可这威风百年,复有何用?” 沈素书被她逗得笑不可抑,却又谨慎地道:“这话你也就在我面前说说,可别在外头讲啊。” 殷染看她半晌,直到沈素书都被她看得羞涩了,方道:“方才圣人过来,你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 沈素书的笑容忽尔沉默了下去,“我方才是真的睡着了……他走的时候,着内官吆喝了一声,我才醒了过来,却看见是你。” 殷染低着头笑她:“圣人是真的喜你,看了你大半夜都不忍心叫醒你。” 沈素书颊边顿时飞红,伸手戳她,到了半途就失了气力,只哀声叫:“偏你会寒碜人,好话都似坏话了!” 殷染抿笑不言。沈素书虽然容如故,该笑时笑,该羞时羞,但那双温柔的眼底藏了些哀伤,却只有殷染看得一清二楚。 她后来常常想,素书大约是喜圣人的吧。 不然的话,怎么会在还没有失去他的时候,就开始痛苦了呢? *** 在兴庆歇了数,沈素书便带着大批的赏赐、拖着还未完全恢复的身躯回到了凝碧殿。这回是圣人发了话,要她早些回大明来,他将凝碧殿上上下下都修葺一新,还早早拟好了册文,要挑个良辰吉册沈素书为昭容。 礼部回报,道本月廿八是个上佳的好子,诸事皆宜。圣人一听好子只在旬之间了,一个高兴,礼部上下人人蒙赐了分外的料钱。 可是他却没能等到这个良辰吉。 在六月廿八之前三天,亦即六月廿五,沈才人的尸首被人从御花园西边的井底捞了出来。 那一夜,大雨倾盆。 ☆、第11章 将恐将惧(二) 殷染在那段时里,心头总萦绕着不祥的预。夏末初秋的天气甚是热,蛩响虫鸣,令人愈加焦躁。沈素书所生的七皇子并未养在她的身边,而是被抱去了兴庆老太皇太后处,沈素书自生下他来就没见过他。 她渐渐变得懒散,双目空,总是问殷染:“我要何时才能见到小七呢?” 殷染道:“小七连眉眼都没长全,还在最凶险的时候,你也要坐月子,便等等吧。” 沈素书便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在家中的时候,姨娘们生了孩子,都是趁着月子天天带着。我听人说,孩子刚出世的一个月跟着谁,他往后也就一辈子都跟着谁了。” “素书,我说句见外的话。”殷染安静地道,“圣人让太皇太后给你带孩子,那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忘了,圣人自己就是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 沈素书似是悚然一惊,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般,连羽都耸立了起来,“我——你这话,你这话——大逆不道reads;超级大文豪!” “好好,是我错了,”殷染忙拍抚她的手背,安她,“我只想你宽心,小七在兴庆绝不会出岔子。” 沈素书喃喃:“我也不需他富贵,不需他显赫……他便在十六宅里做个太平宗室,天枝废物,也就够了。” 殷染发笑,“瞧你说的,哪有管自己孩子叫废物的道理?” 沈素书看了她一眼,又掩下了眼帘,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轻叹了口气,“阿染,我好羡慕你。” “羡慕我?”殷染一怔。 “羡慕你,无情无义。”沈素书语调柔软。 殷染愣了半晌,干笑:“说的也是,我家……我家里人也常这样说。” 沈素书转过脸去,幽幽地道:“我自生产那夜之后,也再未见到圣人了。是他着急忙慌地命我回来,可也是他,把我撂在这里,不闻不问。” “这里却有个计量,”殷染柔声道,“圣人马上要册封你了,这会子你正在风口浪尖上,你知不知道?圣人还不赶紧地趁这几,安抚安抚旁边的几呀?”说着,莞尔一笑,“你是真有趣,吃醋也吃得这般娇羞。” 沈素书亦笑了,只是那眼中的笑影却转瞬即逝。殷染略略直起身,看向重帘之外,在前殿里指挥着人布置各处的宣徽南院使周镜,道:“圣人可将周公公都派来了,可见……” “可见对我不薄。”沈素书出乎意料地截了她的话。她忽然直视了殷染,眼中光芒清亮,仿佛冰晶闪动,“你今说了这么多,不就为劝我这一句?圣人好,圣人体贴周到,圣人对我不薄——可是,我不过这样的子!” 殷染静住。 许久,她终于漫不经心地一笑,“这你就错了。不是你挑着子过,是子在挑你。素书,你这样聪明,怎就不知晓认命呢?” 说完,她径自站起,往外走去。沈素书在她身后追问:“那你呢?你认命么,阿染?” 她没有回答。 她目不斜视地回往含冰殿去,途中在丹枫桥上停了一会。 落花随水,浮萍逐波,她想起去年中秋,自己在这里闹的一出笑话。 背后就是御花园,御花园里,不知会不会还有那个少年,半睁着一双慵懒无情的眼。 其实风月都在最好的地方。夏,太,蓊郁的草木,清澈的泉。她是真的为素书而高兴,当她发觉素书对圣人的情时,她只有羡慕。 羡慕素书还能这样去喜一个人。 而她,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不要迈步往御花园的方向。 眼前有一顶肩舆,在丛丛花枝之外摇摇晃晃地过去了。她凝了神,转身背过去。 在这堂堂东内中还敢公然乘坐间肩舆的,唯有一人,神策中尉高仲甫。 她回到含冰殿时,红烟已挑起了熏香。她懒懒散散地走入去,红烟在帘外问她:“沈娘子可好么?” 她不知如何回答,便只作未闻。 帘帷之后,红烟的影子氤氲在袅袅香雾中,“今婢子撞见给沈娘子接生的王姑姑,她说七皇子生得虎头虎脑,哭得声如洪钟,许贤妃都夸是个有福气的呢reads;竹马去哪儿。” 殷染猝然转过了头。 她这才想起,高仲甫所去的方向是承香殿。 *** 那之后,她便有两没去凝碧殿。现在沈素书成了大红人,各命妇都不管她生产未久,尽赶着往凝碧殿来探望送礼。只是听闻沈才人许是虚弱太过、许是架子太足,竟然全数推拒了不见。 到第三上,圣人也知悉了此事,只道沈才人定是身体有恙,心头悬急,下了早朝便匆匆赶往凝碧殿。 那一,整个大明都被圣人的怒气掀了个底朝天—— 原来凝碧殿中,早已没了沈才人的踪影! 段臻颓然坐在寝殿之中,周遭的素淡已被修饰出高雅的格调,十二折云母屏风设简古,画的不是闺绮情,却是二十四孝故事。他凝了深邃的眸,在这殿中一件件摆设上慢慢扫过去,心头仿佛有一只刻漏,滴答、滴答,在里渗着冰冷的水。 风自草木底下轻轻刮擦出来,渐渐地发了狂,“啪啦”一声,是大风将青琐窗猛然拍得合起。外间老女慌里慌张提着裙角进来道:“陛下,要落雨了,奴来关窗!” 他没有理她。待她要出去了,突然道:“你也给我出去找人!” 他起先以为素书只是出去请安或串门;而后以为素书在内了路;后来,他便将一切可能都想过了。他想,素书莫不是瞒了他,与旁人有了私情——这会儿,竟是私会情郎去了? 仿佛是响应他的念头一般,天外轰隆隆震起闷雷,豆大的雨点不多时砸落下来,院里风雨大作,草木摧折。这样的天气,不论素书在哪里,一时半刻都是回不来的了。 渐渐地,入了夜,点了灯。 她还没有回来。 他在想,三,只有三了。 只有三,她便是他的昭容,他连册文都亲自写好了。 他一步步往殿外走去。来时未料到会有风雨,仍是穿着上朝时的明黄冕服,冠带谨严,一丝不苟。只是在将将踏出殿门口的时候,就注定会邋遢了。 一边周镜立刻奔了上来,将宽大的油衣披上他的肩,又给他打起了黄罗大伞,“陛下当心路滑!” 他的嘴微抿,这是他惯常思考的神。他思考的是,他已经将小七给兴庆的皇祖母,给高仲甫及礼部加了料钱,这两以来又是在许贤妃处歇宿—— 他思考的是,这中到底还有什么漩涡,是他所没有顾虑到的。 譬如,这场风雨。 风雨将昼与夜的分际都抹去了,每一步,他不知是迈在黑暗里,还是梦寐中。心渐渐被重重考量戴上了枷锁,他忽然想起素书曾经与他说的一句话。 她说:“只有活人受罪,哪见死鬼戴枷。” ——“陛下!” 一声尖利的喊,他浑身一冷,便听见自己派去寻找素书的内官扯着嗓子在风雨中大叫: “陛下!沈娘子在御花园——的井里——!” ☆、第12章 将恐将惧(三) 那一夜,御花园里,头一回那样热闹。纵是大雨倾盆,都还围了人,叽叽喳喳的语声伴着风雨雷电的鸣,混沌中像是索命的响。 人们第一个便去禀报了圣人,可不知为何,圣人始终不来。而后这事情便传开了,好事者站了里三层外三层,俱围着那一口被雨水灌的枯井。 殷染急急拨开人群,见到了素书自井底被人捞出的尸首,身子已经泡肿,皮肤都泛了青,手中紧紧抓着一只小小的纯金镶翡翠的长命锁,她还认得,是素书特意给小七挑的。她用力去掰素书的手,她问她:“你不是要将这锁送给小七么?我替你给他戴上,你松手,你松手好不好?我会告诉小七,这是他阿家送给他的,让他一辈子戴着它,你松手好不好?” 她说着说着,全身便发起抖来,只那双眼又犯了拧,直愣愣盯着素书的脸,就那样盯着。素书一向是个温和得几乎没有痕迹的人,家中世代明经,知书达理,便是在井水里泡了两夜,脸上的神态仍安然而静默。 便是这样的素书,便是这样的素书呵—— 她怎么竟有那个胆量,就这样投了井?! 殷染想着,想着,头皮被大雨淋得发麻,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素书是喜圣人的,素书已生下了玲珑可的小皇子,圣人对素书是极宠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却听见旁人在议论着,说她将自己的舌头都割破了,显见得是一门心思寻死,本没给自己留下回头路……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