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琅睁大眼睛,不知道老宦官是怎么就想到了这一茬的,“没想过。” “殿下过年就廿二了。”刘嗣贞沉沉地道,“男人不成家,总还是像个孩子。” 段云琅仍是笑:“阿公也没成家啊。” 刘嗣贞脸一沉。段云琅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场合,闭了嘴,脸却转向了另一边。 “殿下,您应该多向圣人学一学权变与制怒。” 段云琅惊讶地道:“您要我学他?那我还不如死——” “殿下!”刘嗣贞断喝,“圣人所作所为,无不是为这社稷千秋万岁计!您也看到了,他前毫不犹豫地死了崔翰林,他心中难道不痛?但他不能以一己之痛,耽误天下大事!崔翰林一人命,岂可与亿万百姓的命相比?他若不如此做,高仲甫——” “他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命,与亿万百姓何干?!”段云琅抬高了声音,眼神冷亮地砸下来。 “你——殿下,你怎还如此幼稚!”刘嗣贞话音落得极重,再也不多说一句,站起身便拂袖而去。 段云琅看着那飘来去的帘幕,突然将手中把玩着的玉佩往那边狠狠地摔了过去。 *** “殿下?”刘垂文在帘外轻喊,“义父让我来接您回去。十六宅那边已无事了。” “……” “殿下?义父还说您不用担心,羽林军还是您的,忠武军那边他已在联络了。” “……” “殿下,这回,奴婢觉着是您的不是。”刘垂文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义父待您是怎样忠心的,您心中难道还不相信?他老人家可被您气得病了,还要强撑着去帮您张罗事情,而您就这样躲在里头,什么都不管了?奴看您是在圣人那边受了气,转头就撒在义父身上了,是不是?” 段云琅顿了顿,“刘垂文,谁借你——” “谁借我这个胆子的?”刘垂文竟然接下了他的话,“没有人,我自己也是有胆子的。殿下,听奴婢一句,去给义父认个错,然后跟奴婢回十六宅去吧。” 里头无人应答。 刘垂文掀开帘幕,便见自家殿下四肢在地上摊开躺平了,像是个死人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刘垂文不确定他是不是睡了,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想给他披上一件衣服,冷不丁他在身后发了话:“刘垂文,我很讨人厌吧?” 刘垂文摸摸后脑勺,“也不是一直讨人厌,您偶尔还是很招人喜的。” 段云琅笑了,“我谢谢你啊。” 刘垂文找来了他的外袍,想给他披上,他却自己站起身来更衣了,一边漫漫然道:“从我被废的那一起,我就一直很想问这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很讨人厌?若不是,为何父皇会毫不犹豫地废了我?若不是,为何朝文武联名上奏要废了我?若不是,为何母妃和阿染——全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 刘垂文垂首听着,只觉这一字一句口吻轻松,实际却都有千斤重,得人一颗心沉闷得不过气来。终于,他也只能细声细气地,给出一句不算安的安:“殷娘子还在掖庭等着您的,您不要丧气。” “啊,对,她也对我很失望吧?”段云琅想起了自己将殷染从大明救出来,接着两人就着实地吵了一架,恍然道,“我这张嘴太,阿染怕是再也不想理我了吧?” 刘垂文却奇怪道:“是吗?可奴婢昨去掖庭,殷娘子还托我给您带吃的来了呢。” 段云琅眉头微动,“什么?” 这一瞬间,他都不知道该做何表情了。 他彻彻底底地惊住了。 直到刘垂文将那食盒摆出来,他才傻傻地问:“为何昨不告诉我?” 刘垂文一撇嘴,“谁叫您昨跟我义父吵架。” 段云琅这回是真尴尬了。 心眼都是内疚,对殷染、对刘嗣贞、对刘垂文。他怎么能因为自己父亲是个混账就把混账气都发给旁人呢?这岂不是让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混账了? 他讷讷地坐好,等刘垂文将食盒的盖儿打开,将里头的大碗拿出来。陶制大碗中盛了水,水中一只点心盒子上,四枚桂花糕拼成了致的形状。 刘垂文也有些不好意思,“这碗里本来盛着热水,隔夜就凉了。” 用热水温着点心,这还是当初段云琅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殷染如此投桃报李,他非但不觉得意,反而全是窝心的酸楚。 明明就是他说错了话,可先来讨好伏低的却是她。 “殷娘子还说,这次的桂花可是新鲜摘下来的了,就是有些仓促,怕味道不如上次的好。您若是吃,她再给您做。” “她碰不得桂花的。”段云琅突然道,“她是不是又生疹子了?” “这我倒没注意。”刘垂文想了想,“好像没有吧……” 段云琅突然将食盒都盖好,提着就往外走。 “哎殿下——”刘垂文忙不迭跟出去,段云琅却突然杀个回马,重重地道:“去跟阿公说,我回头亲自向他赔罪!” “殿下您去哪儿?” “去掖庭,阿染病了可怎么办?——记得给我们送饭来!” 刘垂文讷讷地止住了步子,便看着自家殿下风一样地飞走了。 去就去呗,还要找个这么不入的托词……托词也就罢了,还不忘记使唤我…… ☆、第136章 第136章——香饵铦钩(二) 殷染洗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し殷染晾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殷染叠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 “你怎么总有做不完的事儿啊?”终于段云琅先歇气了,抱怨道。 殷染没有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堆笑道:“我来帮你吧。” 殷染也不含糊,径自将东西都搁下了,自己回内室去。 段云琅看着这些七八糟的衣物,眉眼睛都要皱到一块儿去了。 待到他终于把这些杂事儿给解决掉——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解决掉它们的——回到房中,便见到殷染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面对着那一只食盒,盖子已打开了,里头的四枚桂花糕很无辜地叠在了一起。 段云琅“啊呀”一声,“都是我的错,我来时没有注意,怎么就给摆坏了呢……” 殷染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收敛了夸张的表情,在她身边坐下,问道:“眼下是八月,掖庭里到处都是桂树,你没事儿吧?” 殷染道:“你离我远点,我就没事儿。” “这可难办。”段云琅抓了抓头发。 殷染歪着头看他半晌,却是叹了口气。 听这一声叹息,段云琅只觉心肝脾肺肾都似被一只猫爪子狠狠地挠了一下,既且痛,难受之极。他凑上前想吻她,到半途却又硬生生止住,眨了眨眼睛,一脸苦闷地道:“你可还给我亲么?” 殷染凝视着他,忽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那一双眼睛底里微茫的亮光,像是有千言万语,却隐忍不发。 她原谅自己了?她原谅自己了! 一下子喜得不能自已,段云琅毫不犹豫地吻住了那两片单薄的,先是轻柔地舔一遍,而后突然加力,碾,研磨,翻搅,前所未有地认真,好像要把自己的所有心意全部都进这个吻里,得殷染全盘接受…… 殷染却蓦地一把推开了他。 他怔忡了片刻,才终于很受伤地抬起脸—— 而殷染已扑到桌边猛一阵咳嗽去了。 *** 段云琅呆了呆,突然福至心灵:“你这是又——病了?我就说你别再碰桂花了——” “水!”殷染低哑着声音嘶喊。她真要服了这个祖宗了,想来他也从未伺候过人,见人咳嗽了连端杯水来都不晓得! 段云琅愣愣地“噢”了一声,连忙跑去倒水,又端着水杯跑回来,想给她喂下,却差点迫得殷染呛出来。殷染一个眼刀削过去,一把夺过水杯,自己一边喝,一边顺着气儿。 段云琅看着她面容上泛起的红,并那一双似有情似无情的波目,一时心焦气躁,不得不转过头去,自己与帘外那鹦鹉大眼瞪小眼,许久,才听见身后响起虚弱又无聊的声音:“快给我拿镜儿来。” 段云琅反应过来,“不给!” 殷染没好气地道:“我又要起疹子了。” “所以不给。”段云琅转过身,伸手去揽她的肩。兴许是因为病了,她难得地乖顺,就势倚在他的怀里,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地开口:“我还怕你不会来了。要是你拿了我的桂花糕,却不肯来见我,我怎么办?” 这话落入段云琅耳中,又直窜到他心底,挠得他一颗心发疼。饶是他平里说惯了甜言语,这一刻却直觉能说出口的东西都难免乏力而不牢靠,闷了老半天才闷出一句:“我总之来了。” “嗯。”殷染的声音软绵绵的,“这些子,很忙吧?” 段云琅想起“这些子”的事情就头疼:“可不么,圣人初十上了朝,其他时候就被关在承香殿,谁都见不着。四兄也去了你知道么?最近里头丧事实在有点多……” 殷染听闻了,高仲甫在十六宅抓人,淄川王惊慌之中不慎从病上跌落下来,竟就此一命呜呼了。这也算是西内苑兵变中,死的最高阶儿的人了。 段云琅静了半晌,起身自去将茶水和桂花糕都收起来,殷染怔怔地问了句:“你不吃么?” “我吃了,岂不是不能近你的身?” “也不是吧……” “我不敢。” 殷染不说话了。 外间已到黄昏,秋风萧瑟,一天一地金黄璀璨,却是一的尽头了。段云琅关门阖窗,才道:“阿染。” 殷染抬起头。 “我前些子,很是说了些混账话。”段云琅顿了顿,“你莫往心里去。” 殷染笑笑,“我偏是往心里去了。” 段云琅怔住。 殷染笑意愈深,他的头发,也不多作解释。段云琅隐约觉得她之原谅自己,似乎只是出于她的某种仁慈罢了。他不知如何补救,只得一字一顿地将自己的盘算说了出来:“待有空了,我带你回趟家,好不好?” 殷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段云琅忙道:“我是说,去瞧瞧你父亲。当初的事情,我们都是一知半解,去问问他。若殷家不方便,到秘书省里总能找到他。然后,我们还可以去给你母亲上个坟,你若愿意,我给她迁块地儿,找个风水好一点的……” “五郎。”殷染低着头,声音低抑着道,“谢谢你。” 段云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应该的么……” 殷染总觉得哪里还有些怪异,偏她一时又找不出来,只得道:“我饿了。” 段云琅立刻道:“刘垂文这小子,怎么还不来——”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