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左右看了看,上前几步,垫脚拢手,在他耳边低语道:“据说他是从秦国来的,入了淮南郡后,淮南王便随他反了。” 司马瑨眸光微动,冷笑一声,可算是现身了。 都城此时却忙着在准备上巳节。 白唤梅如今已经腹大如箩,明明是该最滋补的时候,比起之前她反倒有些消瘦了。 白家的仆妇都很担心,纷纷询问缘故,她只说担心阿檀,大家有心安却也没法子。 如今谁都知道白檀被困在了那座殿里,据说陛下每都去看望她,可她每都避而不见。 午间大家好说歹说,劝白唤梅喝了一点补汤,扶她躺去了榻上小憩,刚松口气,来了个女求见。 白唤梅听到那女在外面提到了白檀便坐了起来,叫人唤她进来。 原来是在白檀那里伺候的女,今特地奉了张五花笺过来,说是白檀写的诗词,想请贵妃配个曲子,看能不能成个曲调来。 白唤梅细细盯着那花笺看了许久,暗叹白檀真是玲珑心思,将要说的话都藏在诗里了,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女们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她遣了那女回去答复,就说自己应下了,而后起身将那花笺烧了,叫了个白家的仆妇来,写了封信,让她送出去。 上巳节没两就到了,今年司马玹没有参加,王丞相主持,领着士族们在东山的王家别院附近宴饮。 酒至半酣,旁边树丛忽然唰唰的响,忽然钻出了个人来,众人吓了一跳,却见来的是抱朴观的陈凝,又齐齐舒了口气。 “陈道长这是做什么?”王敷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 陈凝甩着拂尘呼了声“三无量”,面向王敷道:“可否请王丞相借一步说话。” 王家可是热切的天师道弟子,对道家尊重的很,立即起身朝旁边走了几步:“请。” 陈凝拢着拂尘,挨着一丛灌木站定:“王丞相,贫道最近照例为皇家祈福,算了一卦,怎么算出的情形不大好呢,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王敷脖子都伸长了:“可是事关皇嗣?”他最关心的就是未来储君的事了。 陈凝深沉地眯了眯眼:“这贫道就不清楚了,贫道只知道中近来多了个白檀,其余并无异常,难道白檀能对皇嗣做什么不成?” 白檀竟然在中?王敷还真不知道这事。 他心中迅速盘算,明明前脚陛下已经答应默许凌都王和白檀的婚事,为何要接她入? 陈凝说白檀不会对皇嗣做什么,他可不这么认为,那姑娘牙尖嘴利的,岂是善茬?她都跟凌都王谈婚论嫁了,必然向着凌都王,若是做出谋害皇嗣的事来,以她白家人的身份也不会遭人怀疑,届时凌都王可就又有机会做储君了! 对,陈凝算出来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他顾不上宴饮了,走去白仰堂面前义正言辞地询问:“太傅,白檀是不是人在中?” 白仰堂端着酒盏沉脸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老夫也不关心,已经准备与之断绝父女关系了。” 王敷哼了一声,再顾不上宴饮,拂袖入去了。 司马玹正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手边有几份折子,一份是骠骑将军刘将军的,一份是吴郡郡守周怀良的,还有一份是义兴郡郡守杨赐的。 前二人是白檀学生的父亲,后者是司马瑨的舅舅,全都上疏请他为司马瑨和白檀赐婚。 杨赐竟然说在吴郡便已为司马瑨和白檀证婚,只缺个名分罢了。 白檀不可能递消息出去,赐婚被旧事重提,应当是司马瑨的主意。 真是能忍,全天下都知道白檀与他的事了,自己将白檀接入中分明就是在天下人面前扇了他一耳光,以他的脾气,竟然只是如此? 将折子抛在一边,端茶饮了一口,门外通传说王敷求见,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王敷入了殿,身上还带着宴饮未及散去的酒气:“老臣斗胆,陛下不能将白檀留在中。” 司马玹笔下一顿,抬起头来,他将白檀藏得很深,没想到他竟然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也只能找个理由:“白檀入来陪伴贵妃,有何不可?” “陛下明鉴,白檀与凌都王的事天下皆知,您将她留在中恐有言蜚语,这是其一;抱朴观算出中近来有不祥之兆,就是因为多了白檀这个人,这是其二;白太傅亲口所言,准备与之断绝父女关系,断绝之后白檀便是平民女子,有何身份留在深?这是其三。”作为丞相还是有分寸的,虽然揣测地充恶意,还是没有直言。 司马玹蹙了蹙眉。 王敷因为看白檀不顺眼,说话都分外铿锵有力:“请陛下三思,尽早让白檀离开廷!!!” 司马玹的手指紧紧撰着笔杆,真是小看白檀了,居然以为她递不出消息去。 果然不能强迫她,前面都对他还算客气,只是婉拒和回避,现在直接用起手段了。 这一出这还真的是实打实地难住了他,光一个王丞相已经开始施,何况是本就不乐意白氏一门独霸后的谢太尉和其他大臣,若白檀真没了世家女的身份,他们绝对不会赞成立其为后。 王敷被安抚住离开了御书房,天已经黑了。 司马玹走到御书房外,提了内侍手中的灯笼,独自往后走去。 白檀正在殿中用饭,耳中已经听到殿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门口的两名女看见是陛下亲自提着灯火而来,连忙上前跪。 司马玹提着灯火立在门口,问二人:“女郎近来可有让你们送什么东西出去?” 一名女摇了摇头,另一名女伏低了身子:“回陛下,女郎先前让奴婢送首诗词给贵妃,奴婢不敢不去,又怕惹出祸端,所以就悄悄寻了个无人的地方扔了,请陛下责罚。” 司马玹朝殿中看了一眼,这个回答好,看来是找不出到底是谁传消息出去的了。 白檀搁下了筷子,取了帕子拭了拭,站起身来见礼:“陛下这是怎么了?”她早就叮嘱过送诗词的女,要想保命就按照她教的话说,好在女识相。 司马玹将手中的灯笼给了女,摆了摆手,二人连忙退了下去。 他走进门来:“看来朕已经得到你考虑的答复了。” 白檀叹息:“陛下明鉴,您第一次提出立后时我已婉拒了,是您坚持留我在中叫我考虑。如今我只是想让陛下看清楚,要立我为后是件十分困难的事,陛下比我清楚朝中世家的力,又何必强求呢?” 其实若非声名受损,白檀还能好生利用一下自己学生们的家族关系给司马玹施施,奈何现在她那些学生们的父母大概都不想与她有瓜葛了吧。 司马玹蓦然走近,白檀便立即后退了两步。他伸手捏住了她的肩头才止住了她的步子,白檀吃痛,皱着眉抬头看他。 “世家力虽大,朕却会收拢皇权,用不了多久他们便再也无法左右朕了。” 白檀心中微动,难怪他将自己留在中不放人,原来是在等时机。“可现在世家已经知道了,陛下如何还能留我在中?” 司马玹的眸子里跳动着烛火的影子,这的确是个难题,王敷可以安抚地了一时,却无法糊太久,他难惯了,到时候扯上谢太尉,更叫人头疼。 而更让人头疼的是,白家也不希望他如愿。 白檀的肩头被他捏得很疼,咬牙忍耐着,偏偏司马玹的神还很温和,看着她的模样像是入了神,大约是在思索估量:“白檀,已到这一步,你大可以直言,你是不是早就怀疑朕了?凌都王与你说了许多吧?” 白檀脸上毫无波澜:“我是文人,钻研文显之道,最探索求知,对任何事都带着怀疑,但我有自己的判断,凌都王岂会对我说什么,他向来话不多。” 司马玹失笑,眉眼永远清俊舒朗:“那朕换个问法,用你文人的怀疑眼光,是如何怀疑朕的呢?” 白檀藏在袖中的手指了,缓缓道:“那我就斗胆揣测一下,这些年司马瑨虽然有战功,可秉暴戾,对您的皇位绝对没有威胁。可郗清给他牵了我这条线之后,您便开始意识到他的威胁了。若他有了我手底下这些学生们的关系,将来就有可能有了半壁朝堂的关系。所以您给了我一份密旨,说要传位于他,而后再将这消息给了东海王与新安王。这二人一个为了遮掩自己参与叛的旧账,一个为了争夺皇位都会对我下手,所以才有了当初乐游苑内的刺杀。而我,因为对您的信任与敬仰,成为了牵制司马瑨最好的人选。” 她顿了顿,眼光暗了下去:“王者之道,贵在征服人心。陛下的帝王之术,竟然连我一个女子也算计的如此确,险些叫我怀疑自己是被司马瑨利用的棋子,却原来我是陛下的一颗棋子。” 司马玹的手松开了她的肩头,托起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头来看着自己:“棋子?朕将自己也视作棋子,若无此觉悟,如何能与世家周旋,如何能成为帝王呢?白檀,难道朕不是个好皇帝么?” 白檀怔了怔:“陛下也许是个好皇帝,平衡门阀权势,多年无大战事,这十几年来百姓们生活安定……但是做得好,也不能遮掩犯过的错。” “……”司马玹骤然松了手,白檀失重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 司马玹看着她,又走过来扶住她,即使是此刻,他的眼中也依旧蕴着浅浅的温情:“朕曾有雄心壮志,为何会变成这样?” 白檀酸涩:“大概人心本就是会变的吧?” “但这心对你始终没有变过,至少朕对你是真心喜的。” 白檀一点一点拨开他的手指:“陛下若真喜我,怎么会任由我在东山十年不闻不问?若真喜我,怎么会任由我与司马瑨私奔去吴郡而不阻拦?陛下喜的,约莫是我曾经仰慕你的模样。你不喜我,也不喜我阿姊,你喜的只有权势。” 司马玹收拢了手,将她紧紧按入怀里,声音从她头顶传过来:“是你不明白罢了。” “轰”的一声巨响,白檀一愣,身上骤然一松,司马玹已快步出了殿门。 她起身着肩膀跟出去,就见城外的半边天都亮堂堂的,往前走了几步,眯起眼细细观望,那竟然是火光,熊熊燃烧之中夹带着浓黑的烟雾升腾起来,顺风还送来了哭喊和嘶叫。 “来人!”司马玹高声唤了一声,立即有内侍忙不迭跑上了台阶:“陛下有何吩咐?” “去看看那是怎么回事。” 内侍们还没迈脚,高平匆匆赶来了,他不便在后行走,远远站定向司马玹抱拳:“陛下,都中有人纵火闹事,已派人捉拿。” 司马玹神一凛,举步朝外走,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拖住白檀的手:“跟在朕身边,免得有危险。” “陛下是怕我说话?” 司马玹扯紧她:“你不会说的,你知道这话说出去只会害了别人。” “……”白檀被他扯出了殿的庭院,挣开他道:“眼下有危险,我要去陪着阿姊。” 说完便沿着廊下跑去。 没跑几步就见回廊拐角立着一道黑乎乎的人影,走近了才发现那就是白唤梅,她连忙走过去:“阿姊怎么在这里?外面恐有危险,你快回寝殿去待着。” 白唤梅的视线落在她身后的司马玹身上,她也是听到响动才来的,料想他就在白檀这里,没想到一来就见到他拖着白檀在身边。 “放心吧,我身边人多,不会有事的。” 她没事,只不过是彻底失望了而已。 司马玹并没有过来与二人多言,眼前事情紧急,既然白檀愿意陪着白唤梅他也不阻拦,叮嘱内侍好生照料便匆匆走了。 一到御书房司马玹便下令调集城中守军去救火,高平也拨了军去帮忙。 直到半夜,肇事者才被悉数捉拿,竟然一共有二十几人。 御书房里灯火通明,司马玹在殿中踱着步,已然夜深人静,他却毫无倦意。 殿门被内侍推开,高平几乎是一路跑进了御书房,身为军副统领,他从未这般失态过。 司马玹停步皱眉:“何事慌张?” 高平快步上前,将手中的折子呈上。 司马玹搁下笔接过来,八百里加急奏报,必然是重中之重的要事。 展开一看,他的脸倏然变了。 月前秦军重兵绕过弋横在了肥水对岸,淮南王调兵隔江威吓,秦军不仅不退兵,反而派船送了使臣过来,说要来谈和。 折子里居然说那使臣是庾世道。 接着淮南王不仅没有抵抗,反而还和他一起反了。 如今庾世道已经率领淮南王的兵马攻入梁郡,他居然还声称手中有当年先帝真正的遗诏,矛头直指帝王。 既然说是真正的遗诏,言外之意就是说他当初拿到的遗诏是假的了。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