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皇帝这是要大清洗朝堂了吗? 那些原本低声啜泣的官员全都心惊跳地跪伏在地上,磕头声堪比鼓点,高呼‘陛下恕罪’,额头碰到地面后,再也没有抬起来。 王元谦还未从这突变的画风中明白过来,他茫然地转身看看自己带来的‘亲友团’,再看一眼自始至终都波澜不惊的白言蹊,心头一突,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不对劲。 可这问题具体是不对劲在什么地方?王元谦又说不上来。 皇帝唐正德笑着给白言蹊递了一个眼神过来,那眼神分明就是在说,“朕要拿你当使,你敢不让?” 白言蹊内心悲愤,霸道皇帝要害我!可是她又不敢违抗,只能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道:“王相爷,陛下曾经下过一道圣旨,凡是在朝堂中哭哭啼啼的人,一律都革职查办。不知道这道圣旨的内容相爷还记得否?” 怎会不记得?当初在朝堂上最先学习后‘哭哭啼啼风’的就是他王元谦! 皇帝看着王元谦一脸如食秽物的表情,心中格外畅快,强下心中的喜,幽幽道:“相爷,你这是给朕出难题啊……朱翰林刚刚去世,朝中正缺人才,你却公然违抗圣旨,这分明就是让朕为难。” 王元谦瞠目结舌,他仓皇地抹去脸上的老泪,也不管身上还有没有力气,头磕个不停,“陛下恕罪,臣乃无心之过,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白言蹊再次收到了皇帝唐正德暗示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充当恶人的角,“若是一句‘陛下恕罪’就能将过失悉数抹去,那要天牢与刽子手干什么?” 王元谦气急败坏,“你给我闭嘴!你这祸水,究竟是何居心?之前在莫诉府中对老夫不敬的事情,老夫还没有同你计较,今再加一条,你利用职务之便公然侮辱朝中重臣,若是依照律法,就算老夫被降职,你又能好到什么地方去?” 白言蹊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冷了下来,“我利用职务之便公然侮辱朝中重臣?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侮辱朝中重臣了?” 见白言蹊如此理直气壮,王元谦气极反笑,“好一个伶牙俐齿的白博士,你到现在还要狡辩!国子监中文科堂的徐文博士早已将监生的考卷内容誊抄下来给我看过了,我身后的这些官员都能作证!” 白言蹊挑眉,“哦?徐文博士,国子监内似乎真的有这么一号人物。但是你口口声声称自己为朝中重臣,为何连明辨是非的本领都没有?若旁人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那要你这丞相何用?” 从谢峥嵘手中将一早就准备好的文科试卷拿过来,白言蹊翻了翻,先是找出评分标准,一字一句地念给御书房内的众人听。 念完之后,白言蹊问,“我这评分标准可做得有什么疏漏之处?” 皇帝唐正德摇头,“无。” 白言蹊又将试卷扳开,一张一张地念着。 “第一份,考生全篇都在阐述王相爷的不君子之处,虽然言辞恳切,行文华丽,但是逻辑不通,难以自圆其说,所以判卷的学官将其判定为不及格。若是这样的人步入仕途,那朝廷还不被搅得乌烟瘴气?只晓得溜须拍马,曲意逢,没有半点自己的风骨与坚守,诸位对国子监的判定可有任何疑义?” “第二份,考生既没有说相爷是君子也没有说相爷非君子,行文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总述相爷的君子之处,一部分总述相爷的非君子之处,行文有理有据,但是没有自己的见解与立场,判卷的学官将其判定为及格。这样的人已经有了察是非的基本能力,只是行事畏手畏脚,还需继续引导与培养,诸位对国子监的判定可有任何疑义?” “第三份,考生认定相爷做事公允,行文中提供的论据皆能对其个人观点形成支撑与论证,判卷的学官将其判定为良好。不知王相爷究竟是从何看出本官仗着职务之便做抹黑朝中重臣之事了?” “若是本官想要抹黑你,这份答卷怎可能被评为良好,那份通篇都在说你王相爷非君子的答卷怎可能被评为不合格?” “第四份……” “第五份……” 一份份答卷念过去,白言蹊的声音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冲,丞相王元谦带来的那些亲友团个个羞愧难当,将头深埋在地上,明明御书房里不冷不热,他们却都冒了一身汗。 王元谦面如灰土,看着白言蹊那似笑非笑的嘴角,直觉告诉他白言蹊一定是在作假,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白言蹊身旁,一把夺过白言蹊手中的试卷,一张张看过去,脸上的希冀亦一点点落空,最后竟然双.腿发直地倒在地上,牙关紧咬,额头上生出的冷汗如同黄豆般大小,不断往下掉。 皇帝唐正德见目的已经达到,连忙出口充当老好人,“白卿,你少说几句。朕看王卿的身体似乎不大舒服,想来应当是前几王卿因病告假还未好利索,来人,赶紧去太医院请了御医,送王卿回相府养病。” 人事不省的王元谦一走,他带来的那些‘亲友团’顿时作鸟兽散。 同王元谦前后脚进入相府的,还有皇帝亲手写下的手谕。 手谕中如是说:朕心念及王卿年老体迈,不忍王卿再为社稷之事费心劳,故特封王卿为国老,兼国史编撰使,移居柳州,赐柳州山水阁楼一处,即动身,望柳州神秀山水能助王卿早康复。 与手谕一同传出的,还有一份布告。布告中征求百官意见,问是否有官员愿意同王元谦一并迁往柳州,潜心编撰国史,为朝廷社稷行利万年之事。 一品亲王二品相,国老的品级已然属于亲王,但是王元谦又非真正的皇亲国戚,而是一个不被皇帝待见的国老,如今从手握实权的丞相变成编撰国史的闲散国老,这分明就是明升暗降。 如果说那一份手谕还未将王元谦心中的野望全部打消的话,皇帝的那份布告就变成了垮王元谦的最后一稻草。 丞相一派的官员都身居要职,但是却始终无法将朱门弟子扳倒,一方面是因为朱门弟子掌控着学政,另外一方面就是朱门弟子的团结,若论团结,朱门弟子就好比是那无法撬动的铜墙铁壁,这点是丞相一派本无法比拟的,不然也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与戒心。 丞相一派虽然人数不少,但是凝聚力实在太差了,那些各自取利的官员没有几个是百分百的傻帽,一听到丞相王元谦被贬谪到柳州那荒芜之地,纷纷倒戈,连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同朱门弟子抗衡多年的丞相一派在王元谦这棵大树倒下之后,树的雷公嘴儿猢狲登时就散了个没影儿。 王元谦离京的那一天,连个送行的人都没有,颇为凄凉。这一点与当初被无奈远走徽州的朱冼何其相似?甚至说,有白言蹊在,王元谦的下场只可能比朱冼惨。 腊月二十七,王元谦离京,腊月二十六晚上,白言蹊就拿着快活令到了快活林,找到桃李,将一颗颜朱红,约莫有小半个指甲盖大小的药丸给桃李之后,匆匆回了院。 腊月二十九,天还未大亮,‘王国老重病不治,客死津州’的消息就传回了京城。 白言蹊手中揣着一樽致玲珑的暖手炉,一言不发地看着霾霾的天空,足足站了小半个时辰才从神游中清醒过来,她向空中伸出如同葱白般素净的手指,接住一片雪花,看那雪花在她指尖渐渐融化,嗤笑低语。 “朱老,这清朗乾坤,如您所愿。” 落在她指尖的,不只是雪水,还是怀的喜泪。 第81章 事情远不止如此。 距离‘国老王元谦客死津州’的消息传回京城不到三个时辰, 一条小道消息就在京城中不胫而走:王元谦生时贪污受贿,明码标价买卖官职,甚至还勾结后妃残害皇嗣龙种。 那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很快就席卷了京城,百姓最憎恶这种只晓得剥削残害劳苦大众的官员,故而纷纷拍手称快, 奔走相告;而稍微知晓内情的人则是三缄其口, 极少有人愿意谈及这个话题。 王元谦生前之事, 彻底成为了京城权贵圈里的一个.忌话题。 这消息自然瞒不过庙堂高处的皇帝唐正德,据传皇帝盛怒, 令大理寺彻查此事,若是查不到水落石出,那就让大理寺卿苏少臣提头来见。 大理寺在这次彻查中展现出了非凡的速度,从收集证据到抄家原相府, 不过是从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的工夫,打算不过十二个时辰。 来不及运走的金银珠宝, 被毁去大半的行贿账本……苏少臣进复命时, 将搜查到的一桩桩证据全都呈了上去,一时间,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常年在朝廷这滩深水边上走,有几个人没有被打过鞋? 万一被苏少臣查出丁点儿蛛丝马迹来,他们的仕途就到头了。 早先的丞相一派纷纷同王元谦撇清关系, 有人主动辞官请降, 有人提笔怒斥王元谦做事缺德……只为能保全身家命, 护一家老小周全。 与丞相一派截然相反的,是被重用的朱门弟子。皇帝唐正德下令将朱门弟子全部安排进了朝堂,开始担任一些要职,学官不问朝政之事彻底成为了过去式。 从王元谦被明升暗降、远调柳州到王元谦客死津州,再到丞相一派土崩瓦解,朱门弟子强势进入朝堂,事情发生的太快,让许多人生出恍然如梦之。 原本所有人都认为朱门弟子会因为朱冼的过世而一蹶不振,虎视眈眈、野心昭然若揭的丞相一派定会在数年之内彻底并朱门弟子,成为朝中最强的力量。哪知人算不及天算,国子监一场无关痛的考核,居然变成了丞相一派的催命符。 王元谦生前最大的夙愿就是让学官进入朝堂,然后利用他在朝堂中的势力将朱门弟子渐渐瓦解,好做到一家独大,没想到他搅屎般祸害了一辈子都没有达成的目标,在他死后五天内全部达成。 不过受益者一方变了,不再是原先众人看好的丞相一派,而变成了一直都以势弱面容示人的朱门弟子。 有人看的通透,开始猜测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力量为朱门弟子铺就了强势上位之路。能想到这一点的人都知道这股不为人知的力量一定存在,可是这股力量来自何方? 这股力量又由谁掌控?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是最近京城中风头正盛的‘全科博士’白言蹊吗?可能很大,可若是仔细想想,最不可能的就是她。她一个初入京城数月的人,怎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可如若不是白言蹊,那又会是谁? 是国子监祭酒谢峥嵘吗?谢峥嵘身为朱冼的师弟,在朱门弟子中地位极高,他在京城中的力量也不小。可是再想想,谢峥嵘也被众人排除了出去。 笑话,朱冼被出京城之后,朱门弟子都被丞相一派打成什么样子了,若是谢峥嵘真有那样的本事,会等到现在才反击? 想来想去,可能最大的两个人都变成了最不可能的人。 除了皇帝唐正德之外,没人能猜到这件事中有快活林的身影,而唐正德就算猜到了也不会说出来,因为他知道,他能这么快地扳倒丞相一派,让丞相羽土崩瓦解,快活林功不可没。 而快活林的跟脚是谁?别人不知道,皇帝唐正德会不知道吗? 是那个当年差点掐死他的皇叔。 皇帝唐正德手中端着青玉盏,微微摇晃着,青玉盏内的浓酒如同澄明的琥珀般.人,轻轻咂上一口,唐正德意地闭上眼睛,受美酒的醇香在齿间渐渐逸散奔。片刻之后,他眯着眼睛道:“皇叔,朕还以为你要守着快活林终老呢?没想到你舍不得将快活林献给朝堂,转手却给了一个如鲶鱼般滑不溜手的小妖。被你选中的小妖刚入京城就给了朕这么一个大惊喜,当真是朕的福星,朕越发期待接下来的事情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捕食了螳螂,却不知猎人已经用弹弓瞄准了她。 太医院中,白言蹊进来几十分焦躁,在书案前坐上半个时辰不到就会焦躁不已,御药房里也待不长,有心尝试能不能制出中成药制剂,却不料分神之中,她连药物的剂量都掌控不清楚。 “照这样下去,配制出来的哪是药,分明就是毒。”白言蹊将砂锅里熬废的药渣和药汤一并倒掉,走出太医院,沿着太医院旁边的那条路慢慢走着。 脚踩在积雪上,嘎吱嘎吱的觉颇具趣味,白言蹊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周围世界都是静寂的,唯有她的心躁动不安。她的焦躁,来自于内心的惶恐。 她在因为事情的进展得太过顺利而惶恐。 王元谦的命是桃李派人取的,王元谦生前做的那些龌龊事也都是快活林查出来的,王元谦贪污受贿、买官卖官的‘光荣事迹’也是快活林派人故意散布出去的。 而站在快活林背后推波助澜、掌控风向的人,是白言蹊。 运筹帷幄之中,杀敌千里之外,这种觉听起来很好,实际上却一点都不好。 按照白言蹊的计划,事情的进展本不可能这么快,亦不可能这么顺风顺水,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顺水推舟。 在雪路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白言蹊的脚步突然停下,她的瞳孔一阵收缩,思路渐渐捋清。 在背后顺水推舟之人的目的与她相同,而与她目的相同的,除了王元谦生前的仇家之外,就只有一心想要肃清朝堂羽派系的皇帝唐正德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 白言蹊轻笑,转身往回走,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处。勾心斗角本身就是朝堂中的一部分,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这样的子并非她所想要的。 回到太医院,白言蹊见到了几未见的曹公公。 曹公公还是一如既往的神,走路带风,眉梢带笑,一见白言蹊回到太医院便笑意盈盈地了上来,道:“白博士,陛下传您去御书房。” 这一切都在白言蹊的预料之中,她点头应下,换上一身得体的行装之后,紧跟着曹公公来到御书房内。 跪拜,行礼……所有的礼仪一气呵成,挑不出丁点儿错误。 如今的白言蹊再见到皇帝唐正德时,虽然心中还有畏惧,但是已经可以很好的掩盖住,一点儿都不表出来了。 皇帝唐正德的问题开门见山,“白博士,你能否同朕说说,你进入京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白言蹊如实回答:“帮助莫诉拔毒。” “仅仅是这样?”皇帝唐正德发笑,他就像是一只用饵钓鱼的猫,耐心十分不错,“可是朕怎么听说,你同我那皇叔的快活林还有瓜葛呢?” 白言蹊藏在袖筒中的手攥得紧了几分,“还要接掌快活林。” 皇帝唐正德对于白言蹊的答案十分意。他已经可以断定他的皇叔一定已经将快活林给了白言蹊,若是白言蹊藏着掖着拒不承认,那才是心中有鬼。 可如今白言蹊大大方方地说了,将一切都摊在了明面上,这让他如何生疑?就像是衙差想要刑讯犯人一般,还未动用任何的刑罚手段,那犯人就一五一十地全招了,这让衙差拿什么理由动手? “皇叔还真是看得起你。”皇帝唐正德心头萦绕着淡淡的失落,又问,“若是朕没有猜错的话,你来京城,定然还有别的目的。比如带走平儿,比如帮毅儿查清当年他母妃亡故的原因……你说朕猜的对不对。” 白言蹊闻言,心头大惊,她已经能够听到自己腔中如同鼓点般的心跳声。虽然她仍旧没有作答,但是伪装出来的冷静出现了些许破绽。 “白卿你觉得有什么东西能够瞒过朕的这双眼睛么?”皇帝唐正德语气戏谑。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