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书两端盖了他的手印,写了石老板的名字,书里全是如何买卖阿香,但阿香却没有资格说任何一个字。 她被迫离开自己重病的孩子,来到陌生的人家,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型的生育机器,不知道又要受多少冷嘲热讽,生活又是如何艰苦,而就算孩子生下来了,三年租期一到她也得被送回来,再一次离开自己的孩子,然后回到这个腹抱怨的男人身边,不晓得又得承受他多少怨气,会不会将对石老板的怨气,撒到曾经被迫跟过石老板的她身上。 张之维深一口气,捏着信,告诉他:“既然有三年租期,这期间你寄出的任何信件,她都是收不到的。” 这封信估计到人家门口,就被人家的仆役撕掉了。 男人愣了愣,说:“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张之维不愿跟他多说,只问他:“那你还要不要写?” 男人沉默良久,算了算张之维写信的价钱,心想还算便宜,自己倒也赔得起,万一这封信能寄出去,他就能拿到另外那半金,那可就赚大了。 于是,他怯懦地扫了一眼冷着脸的张之维,点了点头。 他拿着写好的书信,掏出一枚镶着泥土的铜币,放到桌前,然后转身就走,张之维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弓着,走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样子,平复了方才愤怒到难以自抑的心绪。 可他确实累了。 张之维最终写就了这封书信后,就不愿意再给人写信了,他收拾了摊子,拉着林观音要回陈家。 林观音什么都没说,她也说不了什么,看着张之维沉下来的脸,安静地跟在他身边。 这会儿正是初秋,盛夏刚过,蝉鸣已久喧闹,天已许久没有降下大雨了,于是就连着空气也是干燥的,只出门不过两个时辰,林观音的已经完全干裂了。 她轻轻抿住自己干涸的,缓缓地拉住了张之维的衣袖。 跟着他一起慢慢走在乡野间,真奇怪,这天明明热得很,可她却觉遍体身寒,这种觉在看到几个婴孩儿的尸体后,尤为明显。 南方的农舍外往往修着粪池,粪池沟通田地,方便施肥,可是一到夏季,那些味道就像燃起来一样,臭味熏天,臭不可闻,除了施肥时,少有人愿意主动接受粪水的味道。 可是粪池除了施肥也成了他们扔掉一些扔不掉的累赘最好的去处。 那些婴孩儿也不知道丢了多久了,看不出别,他们就像垃圾一样被父母丢在这种极其污浊的地方,刚出声还没喝过一口母亲腥甜的汁,就喝上了粪水,这些东西掩住了他们口鼻,灌入他们尚未长好的耳朵里,堵了上天赐予他们得天独厚的东西,于是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他们就被强行溺死了。 林观音看着他们泡的肿的可怕,若不是几个“新鲜”的尸体,她还不敢将其认作人。 她忍不住浑身发抖,张之维受到了。 于是,他牵住了林观音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几乎温柔地蒙住了林观音的眼睛。 “阿音呐,”他低声说,“别看。” 林观音在他怀里,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被张之维牵回了家。 晚饭过后,张之维拿了跟木,就着土地继续给林观音教字。 为了让林观音明白每一笔划的走向,他每一笔都写得很慢,他是个急子,向来写字讲究一笔呵成,可这时候写字,就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每一笔写的又慢又认真。 他很少对修行以外的事这么认真。 可林观音安静地和他挨在一起,能听到温柔的风声,受到难得受的清净。 他之前的情绪早就散掉了,可林观音似乎还在难过,她垂着头,纤长的睫微微颤动。 他想了想,停了笔,问她:“阿音呐,你知道草芥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林观音诚实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慢慢写下“草芥”两个字,然后拿着木随意指了指道路两边随处可见的小草,拔下小草的一截叶子,悬在空中,然后缓缓松开手。 小草叶子便随波逐,无依无靠地飘到了地上。 飘到那两个字旁边。 张之维拿着木将叶子戳进泥土里,将其粉身碎骨,然后告诉林观音:“这就是草芥。” 林观音转过头看着他,眼角有些红。 然后,张之维轻声说:“这世道,人命就是如此。” 人命如草芥。 不过如此。 林观音平静温润的眼睛里,忽然积起水汽,她眨了眨眼,沉默地掉下了泪珠,溅到粉身碎骨的草芥上面。 张之维安似的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阿音呐,这世上,男人是牲畜,女人是鬼怪……” “没有人是人。” “这便是草芥。” 林观音眼泪掉地更厉害了。 她是真的很难过。 张之维长长叹了口气,看了她许久,心想,心底如此善良,阿音该如何在这烂世道里活下去呢? 于是,他转了话头,笑了笑,哄道:“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吗?” 林观音没应,他擦除了草芥两个字,代之以珍重的“林观音”。 林观音看着自己的名字,擦了擦眼泪,抢过张之维手里的木,接在在林观音下面接了个“张之为”。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