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钟本想去附近的网吧,继续做完已经接下的代打单子,但因没有成年的身份证,被拒之门外。 那就去不需要身份证的黑网吧?去学校附近的暗巷转转,应该能找到这种地方。 ——还是算了。那种地方环境不会好,人员鱼龙混杂,也不安全。 万一她出什么意外,又会给敬亭麻烦。 在街上茫茫然逛了一会,小钟转到自家的咖啡屋,坐在角落泡了三道水仙岩茶,发呆想事情。想不出任何头绪,一直吃同一种茶也会腻。最后还是趁午间校门开放,灰溜溜地回到学校。 和咖啡屋的热闹完全不同,午休时分的班级寂静无比,更让她觉出凝在心头的惆怅。 她像同学那样趴在桌上午睡,只听见自己躁狂不已的心跳。 笃笃,笃笃。像是在叩着一种未曾找到的东西。迟钝的她都说不清那是什么。 股还没坐热,班长悄悄走过来道:“钟杳,钟老师让你来了以后,先去下他办公室。” 大钟…… 这就准备泪兴师问罪了。 她现在可没心情与他周旋。 小钟装作听班长的话,动身去办公室,实则跑下楼,来到花坛边上烟。 深深的两口下去,心悸的觉终于稍有平复,她对着远方的太眯起眼,大伸一个懒。 两指间的烟就在这不经意间被轻巧夺去。 她转头,瞧见大钟穿着最简素的白衬衫,外套挂在出的半截小臂,身上不缀任何夺目的配饰,也没有戴眼镜。他终于染上几分入乡随俗的随,淡影似的胡渣,颓废的气,落拓得恰到好处。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也不知数的是心跳抑或秒数,她们就这样无言相望,各自停留于初见那一刹的心情。他的倦意,她的回眸。 烟管的火光将时间细细烧去,曾被误解的眼神悉数寻回,来的凉风里是桂香。 视线转到握烟的手间,无名指上是同样的空空如也。他不再戴那枚戒指,变成再无牵绊、孤零零的一个人。 走廊的风声响尽,空余绵的昼寝睡意。她想起边城里无思的歌谣,鸣玉敲冰,息不止。少女在水边忘情游戏,并不避讳任何人瞧见自己的体。 “跟我走。”他的语声柔缓却有力,像是男人对他志在必得的女人。 朦胧的误会凄美。她忘记他是班主任,忘记戴上自己锋利的爪牙,将他拒于千里。 花丛里,刚睡醒的胖橘猫打着滚冒出来,似一只麻薯球,浑身滚金黄的桂粒。 他将小猫招到面前,为它拂去身上的枝叶,用最能取悦的方式轻挠下巴,自言自语般道:“开学半个月长胖好多。但愿没人喂她吃奇怪的东西。” 少女对“胖”之一字格外,下意识掐了掐自己边的。 进去,就当作没有赘。 “什么是奇怪的东西?”她问。 “火腿肠、辣条、小鱼干,还有……” 小钟一惊,全是她喜的。 大钟转头,望见小女孩呆愣的模样,心意足地笑:“猫猫不能吃含盐太高的东西,会拉肚子。” 切。这点她也知道。 小钟不服气道:“搞得好像别人不知道,你以为就你养过猫啊?我也养过。” 招财喜的妙鲜包,这只猫猫会喜吗? 他不与她争口舌之快。她反而一个劲继续问:“为什么有些猫不喜吃妙鲜包?” “妙鲜包也不能多吃,这是猫猫的垃圾食品。”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猫猫不吃。” 大钟捏了捏橘猫的耳朵,思索许久,“可能就像人的口味各有好恶。总会有不喜某种零食的人,当然也有人偏。你的猫多大?是不是太小了?” “我……我不知道,是家里附近的浪猫。” 他的关切让她有些慌。她没想到自己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他会郑重其事想这么多。 “原来如此。” 话题断了。小钟看他逗猫逗得自得其乐,又问:“你喜她,为什么不抱回家自己养?反正是浪猫。” “以前……养过。”他吐吐叹了口气。 想到才走不久的招财,小钟自然懂得,这言又止的背后是个悲伤的故事。 她再次望向他手上消失的戒指,也有些世事如浮萍的慨。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猫?”她转移话题。 他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不作回答。 坏了。她不该提醒他还有别的事。 接下去就该清算她的违纪了。 小钟拔腿就跑。 就在此时,一辆黑轿车从地下车库的出口驶来。小钟一心想跑,没有留意。大钟揪着她的领口,将人拎住,才不至于撞上。 好险。 这下彻底是羊入虎口。 他居高临下盯她,将太都挡住了。 她们去的时候,数学办公室没有人在。 “没穿校服,还在学校烟。” 他将自己切换成工作状态,马上是不留情面的下马威。对猫出十二分温柔的男人消失了。 她还不如一只猫。 “嗯。”小钟僵硬点头。 “烟呢?上。” 小钟厚着脸皮不动。 僵持不下。最后是他先退一步,请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沏茶,一边问:“你一周多没来上学,能说说其中的缘故吗?只是询问。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会责怪你。如实说就好。” 但小钟已然习惯撒谎,眼神闪烁地支吾道:“大概……就是……身体不太舒服。” 钟老师没有戳穿这番不牢靠的谎言:“我明白了。下次更希望你能事前请假,平时多跟老师沟通。哪怕有别的问题,也可以慢慢商量着解决。学校规章是死,但人是活的。老师并非不通情理,你这样一声不响就消失,她们会为你担心。” 殊不知,小钟最听不得假惺惺的“为你担心”。哪怕清楚这是随口而出的社客套话,和“你吃了吗?”一样并无深意,她也还是忍不住生气。 那些事不关己的关切,就像人凭自己的一厢情愿,丢给浪猫一些吃食。也不问她是否需要,是否喜,只要是给她的,就得恩戴德。 她冷笑一声,“呵,虚伪。” “你再过几天不来就要被退学了。到时是经教务处走程序,我莫能助。教务处换了新主任,这位不像以前那么好说话。” 许是午休的缘故,他刻意着声音说话,难掩无奈的倦态,这话说得毫无威慑力。 同学说他子柔善好对付,果然没错。 她撞起胆子顶撞他:“退学就退学,谁上这破学。” 钟老师一时语。 小钟看他又轻易投降,心情五味陈杂。 教师不该这么当,一再退让,怎么镇得住学生? 他不适合这份职业。 但她没有发觉,只有在他面前,自己会说如此烈的话,像是故意撒娇等他来哄。她们当然不是能够撒娇的关系,更像是这样——病入膏肓的患者执意向医生说,不必救了。医生并不能将自己的救治意愿强将给患者。 无关职业是否合适,这样的情形,他当然无话可说。 两人陷入沉默。小钟望向四周。 这间办公室许久没来,大变样了。堆迭如山的教辅材料被清理去,显得空旷、整洁不少。窗帘拉至一半,分出各半昏晓。外面是光灿烂的好天气,她们都在柔和的半片暗里。界限轻摇。他桌上的书画风清奇:《哲学研究》,阿伦特的《人的境况》,再是她看一眼就头大的数学书,但都不是寻常能见的课内教辅。 茶的香气缘着书卷袅然飘去,展翼似作青鸟。冬茶清婉似细雪,茶自然藏着繁花的烈。在这底下,还有一种沉郁的味道,香水在久远以前沉淀下的后调雪松,怎么都抹不去。甜腻。似被捣碎的香屑铺陈于地。 背后的书橱挂了一幅只展开半卷的书法,以前从未见过。定是怀王作计误,无事翻复用张仪。行草写就的《杨柳歌》,似董其昌的路子,风有余,清逸难收。游龙戏凤看似轻巧,却凝着偏执的劲。后来,他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她就知那是他的墨迹。她们该是同类。 小钟环顾四周,唯独不敢看面前的人。直到屋子里的细节都看尽了,无处可看,才若无其事地偷眼瞄他。却不知他一直望着自己,眼神被逮个正着。 他给她递上一杯茶。天青的琉璃玉瓷盏,大小正好掐在少女的虎口里。 意思是说,他想与她坐下来谈一谈,并非他作为上位者单方面向她教导,而是以对话的姿态? 他已经递出表达友好的橄榄枝,等她愿意开口。 但到底,话是由他先说:“或许,也可以试着不必如此戒备?你还对我一无所知,不是吗?因此也不必先入为主,认为我一定会与你作对。就当是被我骗了,试着相信一下怎么样?” 她苦思许久,终于又将他的好意皱成团,回去,“有什么好说的。” 以前从来没人这样问过,锲而不舍地想要让她打开心扉。现在停下来细想,她竟连自己的心是什么样,都已摸不到。 想不清楚,不想了。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出去秋游,躺在草坪上晒太,而不是在学校里坐牢,为一些本想不清楚的事情浪费脑细胞。 她烦躁地将杯中茶水一口闷。 回甘的白桃香味藕断丝连泛上来。 他依然无所求地注目于她,只是她,别无他物。 她好像从他的眼神中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想要有个人懂得自己,无论是怎样的关系。不是跑去哪里都无人在意,捉藏却被遗忘这场游戏,而是总有一个人,细腻地留意到她的藏身之处。她永远会被发现,被找到。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