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章被堵在病房里,一时走不掉,他旁观够了一众人佯装出的哀切,便转身对着里间治疗室。 一整扇玻璃相隔,正对病 方便观察,不过降下几寸的百叶窗挡住了楚识琛的脸。 楚太太哭得力竭,捂着嘴巴由号啕变成 泣,她瞥见项明章独自对着治疗室,上前说:“明章,你想看他的话,可以进去。” 项明章 本没那个意向,倒嫌晦气:“我怕打扰他。” 楚太太哽咽道:“没关系,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了,去送送小琛。” 项明章不得不答应:“……那好吧。” 进入治疗室,门一关隔绝了嘈杂声,项明章双手 着风衣口袋,慢慢走向病 。 实际上,他对楚识琛的印象很单薄,仅有几面,最早的时候楚识琛十几岁,还没长开,能看出五官底子不错。 上一次见是四年前楚喆的葬礼——楚识琛染着一头紫红 半长发,非常炫彩,戳在一片黑衣的宾客中,就像黑土地上长了颗火龙果。近看的话,楚识琛的脸 被衬得有些黯淡、虚浮,完全不像青年人该有的状态。 至于衣着,楚识琛一向 得人胆寒,假如咽了气,都找不到一套合适的衣服当寿衣。 总之,这么多年糜烂纵 的生活习惯,糟糕的审美,再加上无知的气质,天生的好皮囊早被糟蹋得不忍卒视。 今晚又在海里泡了不知多久……项明章真的不太情愿直视对方。 可他走到 边,一抬眼就停住了。 “楚识琛”安躺在病 上,面容干干净净,黑发似一捧乌云覆在额前,掩映住一双修眉。他的眼睛闭着,长睫静垂,肌肤呈现出冷水浸洗过的苍白,看上去冰凉而润泽,只有浅浅的眼窝被海水刺 得泛着红。 病号服微敞着领口,“楚识琛”的颈侧擦伤了一道,贴着纱布,他的左手 在 前,仿佛在按着心脏祈祷。 那只手很漂亮,食指上戴着一枚古董印章戒指,银底镶嵌蓝玛瑙,凹雕的图案是一只衔着月桂叶的雄鹰。 这个人如斯眼 ,却又像素未谋面。 项明章始料未及地怔了片刻,等回过神来,病 上依旧那么静谧,甚至听不见呼 声,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撑到天亮。 人之将死,应该告个别。 听着外面隐约的哭泣,联想楚家这几年的际会,项明章想到一对很贴切的挽联,给楚识琛当悼词也算抬举他了。 “与人何尤,可怜白发双亲,养子聪明成不幸;”项明章凉薄念道,“自古有死,太息青云一瞬,如君摇落更堪悲。” 黎明将至。 那张俊雅的面孔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挽联出自《楹联丛话》 第2章 一九四五年 ,港口码头,一艘轮船趁着月 抛锚起航。 岸上送行的人群模糊成一团,二层客舱的房间里,沈若臻 下西装外套,在鸣笛声中松弛了身体。 战火无情,母亲与妹妹早已送往海外避难,不少亲戚也靠沈家获得了妥善安置。去年秋,父亲得急症病故,丧事简办,之后老管家护送遗体回宁波安葬。 昔 显赫的沈公馆人去楼空,沈若臻对外宣称要回故乡为父守孝,其实是进行安全转移。忠孝两难全,从他接任行长一职就做好了选择。 房间闷热,沈若臻解开白衬衫的一粒纽扣,将行李箱平放在 尾打开,不大的箱子空着一半,里面装着洗漱包、两套西装、一盒鎏金水晶火漆印章,是行长的公印。 沈若臻 起夹层,内里放着几张未面世的抗币,由他督办,一个月前秘密制造并成功运送了一批,这些是他留作纪念的。 抗币之下还有一份报纸,版面正中,醒目地刊登着一篇“敬告国民——复华银行关闭公告。” 沈若臻亲自撰写,寥寥数言道不尽背后的殚 竭虑,再一次读罢,依旧是万千心绪难抒。 他平躺在狭窄的 上,手背搭着额头,食指间的玛瑙戒指质地坚硬,像针管抵着皮肤注入了镇定剂。 沈若臻疲倦至极,沉沉地睡着了。 过去许久,轮船开始 烈地摇晃,房间内的小桌在地板上滑动,碰撞墙壁发出“咚”的一声。 沈若臻醒来,透过小小的舷窗看了一眼,天![](//www.zgxxh.org/ig/se.png) 晦,漆黑的天空打过一道闪电,海面上波涛翻滚。 走廊上不断有人经过,吵嚷声在颠簸中越来越大。 沈若臻披衣出门,惊觉天气坏得可怕,海风呼号,乌![](//www.zgxxh.org/ig/ya.png) 的密云几乎垂落在海面上。 没多久,轮班休息的船员倾巢出动,可见情形凶险。 甲板上挤 了不安的乘客,雷鸣低啸,暴雨铺天盖地袭来,混 中一扇巨浪轰然席卷,人们又仓皇逃回船舱,失衡跌倒的身体像一只只蜷缩的虾子。 猛地,一道惊雷直下,破开黑天,船上的桅杆生生被劈裂! 转瞬间,无数人惊惧哭嚎,哀鸿遍地。有船员放弃般松了手,瘫软着身躯倒下。 刺骨海水不停砸向甲板,浪涛如狂龙,大口大口 并着破损难当的船身。 周遭尖叫、呼救、啼哭,等待的是惊厥、伤亡和无力回天。 沈若臻抓着栏杆,发丝飞舞,浑身 透了,沉静的脸上滑落咸涩的海水。 他晃动了一下,默然笑起来。 想他短短一生,生长于膏粱锦绣,肩负着云霓之望,经过美 ,尝尽忧患,不图史书工笔留姓名,却不料如今落个葬身大海的结局。 所幸,他已无愧家国,只可惜等不到疮痍平复。 一面巨浪掀上天际,垂直落下,“嘭”的一声,甲板顷刻间被砸出一道裂痕。 沈若臻产生短暂的耳鸣,栏杆 滑抓不住了,他松开手,从 前口袋里掏出从小佩戴的怀表,指腹摩挲表盖,上面镌刻着象征佛法慈悲的“卍”字纹。 船沉的一刻,白衬衫轻轻飘动,沈若臻如一株黑夜中寥落绽放的昙花,猝然被天地 噬。 海水太冷了,寒意裹遍五脏六腑,气息一点点 空殆尽。 沈若臻的意识变得混沌,直至湮灭。 …… 飘浮 似乎消失了。 沈若臻觉出一丝温暖和踏实,刺耳的声响也停了,静静的,后来他隐约听见一道脚步声。 难道有人救了他? 脚步由远及近,停在身边,沈若臻的 觉愈发真实。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说话,音调略低,就在身边,在对着他说话。 是谁…… 沈若臻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闪动着几道的光圈,他茫然片刻,视野渐渐清晰,目光也随之聚焦——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般高大、英俊,对方正盯着他,冷漠的表情中掺杂了难以掩饰的诧异。 项明章没有料到,他刚念完挽词,要死的楚识琛居然醒了。 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明瞳点墨,清澈如水,全无烂醉或垂死的萎靡,许久,迟疑地眨一下眼,长睫忽闪,再望来时目光变得严肃。 沈若臻久未开口,发声有些沙哑:“你是谁?” 项明章神思归位,傲慢也一并恢复,反问道:“不记得我了?” 沈若臻防备大于疑惑,回答:“我不认识你。” 项明章连一句“贵人多忘事”都懒得嘲讽,项樾五个人全躺在病房里,还有多少人受伤不得而知,他没有一分钟的耐 跟一个脑残打太极。 项明章微微俯身,不 恶意揣测这位楚少爷,说:“楚识琛,搞出这么大事故,装失忆可没用。” 沈若臻:“我——” 不等否认,项明章转身离开了治疗室。 外间多了几名女眷,是来陪伴楚太太的,项明章不 多留,走之前说:“伯母,进去看看吧,他醒了。” 楚太太一惊,柔弱的身体从沙发中弹起来,立刻冲进了治疗室,楚识绘和其他人紧随其后。 沈若臻被突然涌入的人群吓了一跳。 楚太太扑在 前,把“楚识琛”仔细看着, 动不能自已:“小琛,你终于醒了!妈妈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沈若臻愣着,才注意到周围的怪异之处——病房的样子, 密的仪器,这些陌生人的衣着打扮…… 楚太太捧住他的手,问:“小琛,你 觉怎么样?冷不冷,有没有哪里痛?” 楚识绘在另一边嘀咕:“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楚太太:“哎呀,不要咒你哥哥!” “喂,”楚识绘叫道,“楚识琛,你没事了?” 沈若臻听清了那个名字,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这样叫他,否认道:“我不是楚识琛。” 楚太太温柔一笑:“在说什么傻话呀。” 沈若臻重复第二遍:“你们认错人了,我不姓楚。” “好好好。”楚太太一脸溺 ,“以后跟妈妈姓杨,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怎么样都好。” 沈若臻 出手, 抑着内心泛起的一丝恓惶,他几乎是郑重地说:“这位夫人,我不认识你们,我也不是你的儿子。” 大家迟疑片刻开始悄声议论,楚太太傻在一旁,顿时又由喜转忧。李藏秋去请了医生过来,所有人围在 边等候最新的诊断结果。 医生做完检查,试图询问一些常规问题,但得到的答案除了“不知道”,就是“不记得”。 最后,医生 导地问:“你不是楚识琛,那你叫什么名字?” 沈若臻头脑清醒,所以十分提防,他不清楚这些人包括医生在内,是服从于哪一方、哪一股势力,如果他暴 真实身份,又会面临什么样的风险。 沈若臻摇摇头,选择缄默。 医生对家属说:“很可能是失忆,至于确切的病因和损伤程度,需要明天做一个详细检查。” 楚太太不愿相信:“失忆……人真的会失忆?” 医生说:“嗯,我院18年有个病例很类似,也是苏醒后什么都不记得了。”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