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独孤林眼里,那火焰分明就是大隋,其兴也,其衰也忽。眼前突然一黑,他的身体晃了晃,虽然用槊杆支撑着没倒下,一股暗黑的血却顺着嘴角和鼻孔汩汩了出来。 “重木,重木,快来人,重木受伤了!”见到此景,罗士信顾不上再和独孤林斗嘴,冲上前一把搀扶住他,大叫。 无数道关切的目光投过来,有郡兵的,也有云定兴麾下边军将士的。对于独孤林这个身上没半点骄横味道的皇亲国戚,大伙心中一直怀有很深的敬意。刚才还在暗中叹服此人作战身先士卒,有万夫不挡之勇。没想到转眼间,他已经摇摇倒。 “找个干净地方,让独孤大人躺下。张宏,你到山后牵匹马过来!”李旭见独孤林吐血,也有些慌了,大声向将士们喝令。 “哎!”校尉张宏答应一声,顺着山梁跌跌撞撞向远方跑去。大伙是在下午接到阿史那骨托鲁送来的消息后,才匆匆忙忙离开的军营。事发突然,因此本没带郎中随军。为了避免被突厥人看出破绽,连战马也被赶到了临近的另一个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峡谷中去了,本不在身边。 亲眼目睹大伙为了自己忙得飞狗跳,独孤林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摔开罗士信的手,他强撑着站稳,笑了笑,向大伙解释:“刚才杀得有些累了,所有一时气血翻涌,破了鼻子。”伸手在嘴角和鼻孔之间胡抹了一把,他又笑着命令,“大伙该干什么接着干什么,快点收拾,等李二公子过来汇合,然后一道回雁门去见皇上!” “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想着去见皇上?”罗士信再次托住独孤林肩窝,又气又恨。鼻子破了出的血和呕出来的血本不是同一种颜,此刻天虽然黑,火把却把他的眼睛照的晶莹闪亮。 “士信,莫军心!”以极其低微的声音,独孤林喝道。 “狗军心,突厥人已经被咱们打得落荒而逃了。”罗士信大骂,蹲下身,便背独孤林出谷。背后的身体却如生了在岩石上般,任他怎么用力都扛不上肩。 “士信,你听我说,咱,咱们不能单独回去。要等李二公子和屈突通将军,大伙,大伙汇集一处,才,才好开进雁门郡。”耳边传来独孤林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得罗士信越来越心凉。“咱们没,没有像宇文将军那样冲进城里和皇上同生共死,而是,而是在外围牵制,附和,附和用兵之道,却,却不和君臣之礼。此,此外,咱们是和阿史那骨托鲁私下结盟,可以说是事急从权,也,也可以说私,私通外番!” “狗,哪个放狗,我,我亲手掐死他!”罗士信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差一点滚下来。最终,他还是将独孤林放下,搀扶着对方站于寒冷的夜风中等待其他各路兵马的消息。论领兵打仗和把握战机,罗士信和旭子自问不输于独孤林。论对朝廷上门道的了解,他们两个加在一处也达不到独孤林的一半。 大隋皇帝陛下最在乎的是别人对他的忠心,其次是臣子们是否恭顺,至于将领们的决策的对错,反而要远远地排在后边。在起初遇到突厥人袭击时,独孤林所带领的后军没有和中军一道退向雁门,而是选择了距离雁门足足有五十余里的崞县牵制敌人,在皇帝眼里,这恐怕已经是个大错。况且齐王杨暕一直在他的军中,如果皇帝陛下不幸被突厥人杀死了,此人将是皇位的第一继承者! 独孤林曾经力主大军不要贸然冲入雁门,独孤林曾经赞成李旭与骨托鲁订立秘密协议。得知突厥人要连夜撤军的消息,大伙先分头截杀,然后再入城面圣的计策也是他积极谋划并推动的。虽然每一个决定都有其他将领参与,但没有人官职比独孤林高,也没有人与齐王杨暕关系比独孤林更近! 罗士信猛然想起了下午大伙商议军务时的情形。未时,骨托鲁派心腹送来了突厥人要撤军的密报。经紧急商议,雁门城外的隋军决定兵分四路。两路由一队由屈突通和尧君素带领,在沿滹沱水西岸向繁畤的道路上埋伏。另外两路狂奔到连接马邑和雁门两郡的牛喉谷,在此截杀敌军。当时,独孤林还补充了两条建议,其中之一是天擦黑后再行动。第二条便是派人去崞县通知云定兴和齐王,要两人带领其余兵马火速前来接应。 第一条建议很好理解,隋军大营距离突厥人的营垒很近,天黑后行动不容易被敌人发现。而突厥人当时忙得飞狗跳,也的确没发现连来如芒刺一样扎在其背后敌寨已经变成了一座空营。至于独孤林的第二条建议,当时罗士信和李旭都认为他多此一举,留给云定兴和齐王二人的兵马都是些老弱伤病,即便他们能及时能赶到,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不是多此一举,那是为了不授人以口实! 刹那间,罗士信和李旭都明白了独孤林的良苦用心。不由得到一阵悲凉。 他们不怀疑独孤林对皇帝陛下的忠诚,事实上,如果没有崞县在身后牵制,雁门城早已被突厥人攻破。如果独孤林真的想立拥戴之功,他至少有数十种方法让雁门城内的守军对失去等待援兵的希望。然而,同伴们的信任不等于皇帝陛下的信任,况且皇帝陛下身边还有一堆唯恐天下不的佞。 “你,重木,你可能太多心了!”半晌,旭子笑了笑,低声安。 他的笑容非常苦,就像嘴里正咀嚼着一把黄莲。这就是他不顾生死捍卫着的大隋朝廷,对自己国民的提防永远比对外寇还认真。可他又没有别的选择,放任其被外敌摧毁,所有人都要跟着殉葬! “我很怀念跟你们一道在齐郡的子!”独孤林叹了口气,转过头,将目光对上了夜空中的星斗。这一夜是如此之长,天空中的星星简直是固定在半空中不曾稍做移动。在星光和火把的照耀下,他的脸是那样的白净,就像草尖上由秋凝成的霜,几乎看不到任何尘杂。 同样的夜打在始毕可汗的脸上,让他的头脑渐渐恢复清醒。布死亡陷阱的山谷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背后,他麾下的大部分兵马已经离的险境。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开始检讨这次兵败的原因。 “是骨托鲁,一定是该死的骨托鲁将大军撤离的消息通知了隋人!”答案几乎是在眼前明摆着,不用费任何心思,始毕可汗就能想到谁出卖了自己。经此一劫,他的嫡系兵马损失了三分之一。对麾下诸汗的威慑力大减。而受益最大的人将是骨托鲁,此人不但完整地保全了实力,并且通过在撤军前最后一刻的表现收买了人心。 很多看似扑朔离的事情其实很容易分辩出背后的真相,只要仔细看看最后受益最大的那个家伙是谁,一切雾便于瞬间烟消云散。始毕可汗恨得牙都,后悔自己没早点动手,宰了骨托鲁这头养不的公。但同时他又暗自佩服骨托鲁的果断与猾,这才是阿史那家族的天,像却禺那种空有肚子坏主意做起事来却畏手畏脚的,终究成不了什么大事。 想到却禺,他心里猛然又涌起了另一个谜团。“谁把我的撤退路线告诉隋军的?骨托鲁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答案还是呼之即出,是阿史那却禺!只有这条老毒蛇才具备偷偷将御营兵马行动路线透漏出去的条件。别的将领和幕僚要么没接触到核心机密的机会,要么命运和他始毕可汗息息相关,将撤退路线出卖给大隋,他们得不到任何好处! “来人,把却禺叔父请过来!我有事情向他请教!”找到此战失败的‘真正’原因后,始毕可汗微笑着发出一道让所有人惑不解的命令,然后用刀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河滩。“咱们先到那里歇息一下,顺便清点损失!” “大哥,这里距离长城还很近!”阿史那俟利弗匆匆跑上前,大声反对。他的半边胡子被火燎了个光,因此,一边脸如草窝,一边脸整整齐齐,看上去异常滑稽。 “哈哈,哈哈,俟利弗,看你那个熊样子。”始毕可汗哑然失笑,“不就是输了一场仗么,咱们兄弟又不是从小到大没输过?你看看身后边的弟兄,他们身上烟熏火燎的,再不洗洗怎么赶路?况且你自己也得好好梳洗梳洗,用刀把两边胡子都刮了。还甭说,你这半边脸,看上去年青十好几岁!” “大哥!”阿史那俟利弗急得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思捉我!咱们离开山谷还不到二十里,一旦敌人从背后追上来,弟兄们…….” “俟利弗特勤说得极是,大汗,咱们不能停下休息。弟兄们全凭一口气撑着。这一坐下去,没有小半个时辰站不起来!”却禺刚好匆匆赶到,接过俟利弗的话头,大声劝谏。 “那不是正合了叔父的心愿么?”始毕可汗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打断了阿史那却禺的话。 已经憔悴如七十岁老翁的阿史那却禺身体猛然一缩,头快速抬起,“大汗,却禺没做半点对不起大汗的事情,长生天可以作证,如果我,阿史那家族的却禺曾经背弃大汗,就让天雷砸上我的脑门!” “不必,冬天不打雷!”始毕可汗冷笑着摇头,“等下次打雷时,估计我的心已经被你挖出来献给骨托鲁了!” 说罢,他快速一挥手,刀尖利落地在阿史那却禺的喉咙上划出了一串血珠。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