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样下去,他怕是撑不住啦。 盛夏暑气,他是一块冰甜的方糖,眼见一复一地绵软,再关下去,或许就要化开了。 首辅倔,德王也倔,只盼这对父子,谁能先低下头了。 那天晚上,游澜京身中数剑,口腹部皆被扎了许多血窟窿,一只手掌被钉在地上,濒死之时,听到了义父德王的马蹄声,睁开眼,眼前,漫天飘絮。 白白软软的芦絮下,一滴又一滴打落在脸上的泪水,听到了那声公主骂他的蠢货。 他闭上眼,心意足。 再次睁开眼时,德王见他从昏中醒来,命人将他扔进了地牢里。 有老将领想为游澜京求情:“首辅身中数十剑,若是皮外伤也就罢了,好几剑戳中要害,脏器破裂,重伤未愈,眼下刚刚醒来,不如,让他在榻上好好将养一段子,等过去之后,再罚他吧。” 可是德王怒气腾腾,一拍桌子:“只要这个小畜牲一睁眼,立即将他扔进地牢去,任何人不许求情,畜牲命大,少吃几顿饭,饿不死他!” 德王自然有发怒的缘由,游澜京多次忤逆,抗拒婚事,甚至背叛他,偷走了他的牌,带着公主逃之夭夭。 更可气的是,在德王心底,游澜京的命是自己的,可这小畜牲愚蠢到给李家送死不说,甚至连给自己通风报信都不敢。 那么,他凭什么躺在华美的榻上,接受专人的心照料?德王自认没有将他遗弃,已经仁至义尽,按照年轻时候的暴躁脾气,早就用驯虎鞭将他活生生死。 “他做下的每一桩每一件事,本王都有理由一剑砍了他,现在,留他一条命,还有什么好置喙。” “驯虎鞭也治不了他,那就将他扔到地牢里,关上几个月,好好磨一磨他的子,将他的爪子都给我废干净了,看他还能惹出什么祸事来。” 倘若一个父亲的威严立不下来,往后,还会招致更大的灾祸,这只小畜牲背信弃义,子不教父之过,今,他便好好地重新给他树立规矩。 地牢里也吃不了什么苦,无非见不得光,每行动受限制罢了。 饭菜还是照例送过去,又请了一个医官收拾他的伤口,将他关在笼子里几个月,哪儿也不准去,面壁思过,好好反思自己的过错。 若是他能幡然醒悟,自然最好。 骂完这一通,德王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吩咐下去。 “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若是他回心转意,给本王告个饶,答应了与圣灯的婚事,便将他放出来,否则,本王与他父子情谊恩断义绝,他死就在那里头吧!” 或许,天底下父亲的心意都是一样,德王只希望游澜京离大魏皇室那一家子远远的,他是橘树,是丽夺彩的红芍药,不适合盛京的气候,尤其是大魏的皇室,会养死了他。 这个义子的命是自己的,不是顺宁公主的,只要德王一口气尚在,绝不会让游澜京成为大魏的驸马。 他宁愿,游澜京跟自家那个胖头儿子一样,有时候,庸人也有庸人的快乐,再也不要跟皇室扯上一点儿关系,伤心伤身。 这十里,医官照例,每都会来地牢中,给游澜京换药。 游澜京身上大小数十个伤口,纱布常常被血浸染,一块一块,泡得血水盈盈,取下来时,与皮粘合在一处,疼痛剧烈。 医官轻手轻脚,不免头上带着汗,可是,换取纱布的过程中,这个人一动不动,别说叫喊了,连一声气都没有,像没有痛似的。 那张苍白的面庞,埋过去,藏在墨发下,谁也不见,这样别扭,这样倔犟。 好几次,医官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死了。 他的双手被牵引在石壁上,无法自由动弹,便只能由医官亲自喂药汤,前十,他还肯喝,一双毫无血的,被暗红的茶汤的浸,顿时有了颜,鲜活了起来。 只有在提到顺宁公主的时候,这个人会抬眼,看一眼医官。 “公主还在圣灯吗?” “公主不曾离开。”医官擦了擦汗。 一听到这句话,白袍美人的眼眸底,似乎有金的鲤鱼,团团活跃起来,室的白雪梨花气息,稍稍馥郁了一些。 “那她为什么不见我。”这声话落下,竟然有些落寞,有些委屈。 医官很快知道,自己犯大错了! 自从游澜京知道玉察就在圣灯,这一,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人近身,紧抿着嘴,连药也不喝了,旁人的手指也无法撬开他的牙关。 医官迫不得已,手指触碰到他洁白的牙齿,反而被他狠狠咬一口,留下一道血印子,跟野猫似的桀骜不驯,勉强灌下去的药汤,也被他呕出来。 医官不知他是怎么了,摇摇头:“首辅,您何至于此。” “若是再不喝药,只怕身上的伤又要恶化了,您现在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吗?为何总是这样任呢?” 这么大个人了,还跟自己的父亲犯驴脾气,最后伤的还不是自己的身子。 事情越发严重,到后来,每送进地牢的饭食,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游澜京连饭也不吃了。 医官实在没法子,不喝药,那就药浴吧!德王吩咐小兵来伺候首辅药浴,首辅自己一个人是洗不了的。 四名小兵将一桶热水抬进来,稳稳当当地放在了白袍美人的面前。 “你们要做什么?”游澜京发现不妙,蹙起眉头。 小兵垂手站立,讪讪地笑着:“王爷命咱们兄弟,伺候首辅药浴。” “混账,你们混账至极,告诉义父,我不洗,我不洗!” 他拼命想挣开那段缚带,往,这条小小的缚带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可惜他自己作死,既不肯喝药,又不吃饭。 如今想要挣开,简直比横跨天堑还难,只动了两下,便觉得气力失得厉害,冷汗涔涔,活生生叫人看笑话,他气恼得凤眸含威。 堂堂首辅,没想到也有这样囚龙困兽的窘境。 起先,小兵们犹豫再三,瞧着首辅凶狠的模样,以为要按住首辅的手脚,他才会乖乖就范。 结果,他们这才发现,首辅虚弱极了,跟大姑娘似的,一手指头戳了就能碰倒,他们胆子肥壮起来,反正,是承了德王的命令。 “首辅,冒犯了。”一个小兵怯怯地试探上前。 “狗娘养的,你们放肆!我看你们谁敢!” 首辅的两只手,虽然被束缚,反抗却十分烈,一副漂亮的五官,像好端端的画卷上,泼上了一盏红茶汤,怒气涌上来,红得彻底。 他情绪高昂,措辞严厉,骂语连珠,不带重复,把人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四名小兵面面相觑,首辅的反应太过烈,怎么办?到底洗还是不洗?若是任由首辅不洗,伤势严重,德王发怒,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一想起煞煞生威的军,四名小兵都哆嗦了一下,不行,宁愿得罪首辅,也不敢去领德王的军, 再说,首辅伤好了,心绪平静了,指不定还要兄弟几个。 其中一个小兵,心一狠,硬着头皮,不由分说地扒了首辅的白袍。 众人如梦初醒,开始你一手我一手,解开带、里衣……纷纷四散,垂落在水桶的旁边,热气水雾,缓缓蒸腾上来。 白雾中,破开一张愤怒至极的面孔,咬牙切齿,游澜京万分后悔自己不吃饭,没力气撕碎了他们。 四名小兵低着头,再害怕有什么用,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他们战战兢兢,手下却不停,又想为自己留下后路,于是,陪着一张笑脸,颤颤巍巍地说道。 “首辅大人,您不洗也不行啊,这是药浴,对您的伤口恢复有好处,您又不让医官来换药,咱们只能出此下策了。” 游澜京还是不停地骂,什么脏的难听的都一股脑儿骂出来了,他吵闹了一会儿,便没有了力气。 哎,骂吧骂吧,小兵们被骂得狗血淋头,眼见首辅消停了,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抬起头,他拿起帕子,德王吩咐了,首辅的脸也要擦干净。 “你们今折辱本首辅,来,我一定砍了你们。”游澜京静静盯着他。 小兵一愣,打了个寒颤,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一手掐住了首辅的下巴,一手拿着帕子,仔细擦拭。 游澜京薄如寒霜的眼神,就这样一直盯着他。 丽嘉 小兵吓得帕子差点儿一丢,他的手脚本就鲁,慌慌张张的,手下力道一重,将游澜京的脸颊捏出指头印子。 心底慌,倒不是因为游澜京的杀气,而是因为这副明动人的五官。 热气一蒸,药浴活络了游澜京的筋脉,一下子,他那张惨淡如烟的面庞,升出了原本的底颜。 皮肤白玉无瑕,五官却像浓墨重彩的工笔,一整朵姝丽无双的大红芍药,得人挪不开眼,凶狠地盯着他们,杀意凛然,像一条美人蟒在伏击猎物。 四个小兵都是常年打仗的大老,本就没有见过什么小娘,哪里见过这阵势,一时间,擦脸的手,都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把这副好造化擦坏了。 雾气窜上来,小兵拎着帕子的手,颤巍巍地按上五官。 据说,德王给首辅定下的婚事,是圣灯的新任女主,别说那位清心寡的女主喜,这张脸,任谁瞧了都发愣。 “啊——” 一声惨痛的惊呼,小兵出手,帕子“啪”地一下掉在地上,捂着受伤的手指头,连连往后逃。 游澜京经过药浴一泡,恢复了一点力气,竟然将人一手指头撅了。 傍晚时分,游澜京本来昏昏睡,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 这个时辰,哪里会有人来地牢呢? 他糊糊地睁开眼,牢笼前,站了一行人,怒气冲冲的义父……还有那位圣灯女主? 他慢慢地将头抬起,一头墨发,懒懒地披散在肩头,游澜京知道,义父这是找自己算账来了。 游澜京不肯药浴的事情,很快传到德王耳里,他直接将兵书一掷,这头小畜牲要造反了? 德王本就烦心事甚多,老家一对儿都被控制在李家手底,做了人质。 桩桩件件,没有一个让人省心,游澜京的忤逆,更让他气得说不出话。 地牢昏暗,顶上,一方小口被德王高大的身影遮住,一丝光亮也透不进。 只有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映照出石壁下浑身是伤的白袍青年。 他这样没有神气,好像开到颓靡的红花,没有一点儿还手之力,明明谁都可以欺负一下,拿捏一下。 游澜京却在听到脚步声后,抬起了下巴,似乎要维持着往的倨傲。 德王站在地牢前,面沉,指着里头的游澜京。 “原以为你能收收脾气,和顺些,懂事些,没成想,关了好些子,越发不成器了。” “总是这样目中无人,乖戾跋扈,你真以为,本王可以一再纵容你吗?” 游澜京一副铮铮傲骨的模样,他别过头,神雪冷江清。 “义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儿子绝不会就范。” 德王气得连连发笑:“好啊,本王教出来这么一个敢作敢当的好儿子。” 游澜京依然平静地端坐,一身雪袍,落拓不羁。 德王沉声说道::“反正小畜牲也早就不是完璧之身,这种失了清白的男人,本来一文不值,廉如草,即使如此,主也并不嫌弃,他倒还蹬鼻子上脸了,他这样不识抬举,就如他的心意。” 游澜京稳不住了,他失神地转过脸,攥紧了锁链,脸更凄清一分,似乎不可置信。 他被困在这对缚带锁链下,如鸟被剔除双翅,毒蛇被拔了牙,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