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知道,但景隆帝并非你叔父。他与豫王,都是太皇太后——也就是当年的秦王妃,与民间男子私通生下的野种!” “什、什——”苏小京惊骇得失了声。 繁嬷嬷在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这事儿,当年秦王府不少人都知道。你父亲信王的生母,也就是秦王的侧妃莫娘娘,正是因为揭发了此事,才遭至报复,被幽囚数年,最后死于秦王妃手中。而你的父亲信王与叔父宁王,也因此被你的祖父冷落了很久。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出头之,景隆帝却借着削藩的名义,将手握兵权的亲王一个一个铲除。你父亲信王被他死,罪名是谋反……你听听,谋反!简直可笑!一个窃取了帝位的野种,到底是谁谋谁的反?” 苏小京面如土,连连摇头后退。 繁嬷嬷尖锐地说:“景隆帝是野种,他的儿子,如今的清和帝,自然也是野种。而你,小主人,你才是正朔龙种!别忘了,你父亲信王乃是显祖皇帝的长子,若非朱槿隚窃位,按理说该当上皇帝的是他!” 苏小京脑中已是一片混,信王、宁王、先帝、秦王妃、野种、正朔……无数字眼在脑中呼啸盘旋,发出刺耳的尖叫。他胡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父亲是谁,我叔父是谁……” 繁嬷嬷握住了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父亲是信王朱檀礼,是真正的先帝。你只有一个亲叔父,乃是与你父亲一母同胞的宁王朱檀络。还有小主人你,信王妃在送你们母子离开的那一夜,已亲自为你取名——朱贤。 “朱贤——才是真正的当朝天子。” 第315章 一本鬼话连篇 苏晏吃了大半天的刑,又在真气入脉的梳理中倒头睡过一夜,翌四更起去上朝,气竟比前几忙碌时要好,嘴血充盈不说,整个人便如这三月天的雨后烟柳,透出一股清润之意。 绯衣乌帽,缓步过金水桥、入奉天门广场时,连两侧肃立的大汉将军们都忍不住要多看他两眼。 朝会上照惯例是要吵嘴的,要么官员之间吵,要么官员与皇帝吵。 今朝会,先是官员与皇帝吵了一波—— 朱贺霖因为礼部给先帝草拟庙号为“宣宗”而十分不,朝礼官发了飙,嫌“宣”字有功业不足之嫌,是贬低了他父皇的政绩。 礼官则据理力争,说庙号因循祖制与礼法,对应的是各位帝王在位时的情况,不能以个人好恶而定。先帝虽勤政民、功业卓著,但在位时间不算长,且因跪门事件处死、贬谪了一大批官员,其中也包括谏官,此举与先帝平素的宽仁相违背,非功乃过,不能不纳入考量。 朱贺霖气得拿內侍提在手里的紫铜香炉砸了那几个礼官,把其中一人的脑门给擦出个大肿包。 苏晏完全能理解他盛怒的点——景隆帝是为了替他铺平继位之路,才设下这个不太光彩的局去钓杀易储派官员,可以说是明知此举会招来文官的恶评,却仍选择这么做。朱贺霖动于父皇的子之心,又怎么会容忍任何人把这一点当做贬低他父皇的理由? 故而他绝不能接受“宣”,并且提出了一个更高的美谥——“圣”,同时动用雷霆手段,在与礼官们的口水战中,再一次大获全胜。 “哪个有异议,就是妄图践踏朕对父皇的一片孝心。”年轻的天子面凌厉地扫视众臣,“那么你们马上就会知道,朕对自己身后的谥号并不在意,无论是‘厉’还是‘戾’,等朕没了,将来你们尽管编排。但只要朕坐在这张龙椅上一,任何人都休想忤逆圣意!” 这不仅仅是暴君的说辞,更是赤的暴行威胁——不在乎“厉”“戾”之类的恶谥,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朕要不计一切后果地大开杀戒了”。 此言一放,官员们犹如喉咙里梗了大鱼刺,吐皆不是。 要知道再刚愎的帝王,对死后的名声总会有所顾虑,起码的颜面还是要的。哪像这位刚继位的新君,一言不合就撕破脸皮,若是不遂他的意,宁可拿自己的名声与臣子们的命同归于尽。 和再不悦也要做足门面的先帝比起来,新君行事风格之暴令人咋舌,简直堪称凶残。 但却出乎意料地有效——礼官们再次退缩了。 “圣“就“圣”吧,毕竟先帝是位难得的明君,虽说最后有点晚节不保的嫌疑,但……其实也不是那么严重,对吧?礼官们如此自我安。 铭圣宗朱槿隚。 苏晏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在他的前世记忆中,朱槿隚的庙号的确是“宣宗”,为何在这一世截然不同? 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在历史线上,这对帝王父子之间并未有过这么烈的情碰撞。估计直到历史上的朱贺霖中毒后死里逃生,最终艰难继位,短短数年后又死于余毒发作,他心里对父亲始终怀有怨意,两人到死也没有敞开心扉,所以才对父亲“宣宗”这个庙号没有异议。 而这个世界的朱贺霖就全然不同了,为了报答父皇的子之心,什么痞悍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朱贺霖逃过劫难提早登基,朱槿隚以假死的方式活了下来,连庙号都变了,这就是他这只小蝴蝶扇动翅膀所带来的改变么?苏晏慨不已。 在他暗自唏嘘的时候,官员之间又吵了几架—— 一个是因为廖疯子与王氏兄弟这两路“义军”,眼下正分别北上、东进,有会师北直隶之势。北直隶是京畿门户地带,再往北就要兵临城下了。昔年疥癞之疾,如今已成不可忽视的威胁。 因此,提督军务的兵部右侍郎方磬因为讨贼不力,遭到其他官员的弹劾,要求换人。但因他是新入阁的兵部左侍郎于彻之举荐,于阁老坚定认为自己没看错人,讨贼失利是因为兵力不足、各卫配合失误,总之是朝廷本身调度的问题,不是方提督的能力问题。 这下又有官员跳了起来,当场弹劾于彻之狂妄自大、抨击朝廷。两边好一通舌战。 另一个,则是借瓦剌国书要求参礼之事,官员们争论起大铭与北漠的外策略。因为阿勒坦的崛起,过去的对夷方针已经不适用,将来该如何定位、处理与北漠的关系? 这两件大事,苏晏都没有当众表态。 内之事,他知道于彻之是文官中的名将,领兵平靠谱,但眼光不一定靠谱,至少举荐的方磬此人在历史上寂寂无名,不像是个能成大事的。可如果他在朝会上同意撤掉方磬,就会得罪于彻之。不如先暗中考察一个更合适的新提督,然后再找于彻之慢慢说通。 外之事,他更不能轻易开口。因为太强硬,万一发鹰派们的好战心,恐大铭同时陷入内外战争;太绵软,就会对北漠养虎为患,且难免使人怀疑他是因为与阿勒坦有私,被旧情分影响了判断。 苏晏的行事风格一贯是——永远留一条可行的备选,不能把后路堵死。以及不打无准备之仗,看谁手里底牌多,能笑到最后。 而在朝臣们看来,这位新任的弱冠阁老,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淡定与狡狯,像一潭看着浅、实则深的绿水,兴风作浪时能淹死人不偿命。 可要说他无懈可击吧也是瞎话,清贤的官员们大多讲究修身养,唯独苏晏与同僚、亲王乃至新君都传出过风韵事,个人作风不太正派,却至今没有翻船……总之,是个一言难尽的厉害人物。 于是“厉害人物”在朝会上的沉默,便也透出了一种高深莫测的意味。以至于在散朝后,兵部与礼部的不少官员明里暗里打听内阁的决策方向时,把打探苏十二的口风摆在了最前面,关注度甚至超过了对首辅杨亭。 苏晏没想到的是,他口若悬河时,风头盖过一众朝臣;他沉默是金时,风头依然盖过了内阁诸臣。 由此看来“苏相”这一私下称呼,无论是出于拍马还是触霉头,都叫得不冤。 散朝后,清和帝在御书房单独传召了苏阁老。 “这是司礼监按我的意思,拟好的给阿勒坦的回应,你看看。”朱贺霖将一封写在黄帛上的国书递过来。 苏晏展开细看,见基本采纳了他的意见:先是对阿勒坦要把“圣汗”升为“天圣汗”的逾矩行为,表达了不与谴责之意。接着进行安抚,正式赐封他去世的父亲虎阔力为“平宁王”兼“瓦剌可汗”;赐封阿勒坦本人为“顺义王”兼“北漠可汗”,等于是承认了他并鞑靼的合理。并且许诺,只要他安安分分不升尊号,大铭就会派出最合适的官员去参加他的祭天大典。 “……最合适的官员是什么意思?”苏晏琢磨道,“难道真要派我去?” 朱贺霖撇嘴:“你想得倒美!亏了你之前提醒,我让锦衣卫把当年身在清水营的官员们又筛过一遍,还真找出了另一个符合条件的。” “谁?” “陕西行太仆寺的一个寺丞,当年是严城雪的手下,在清水营负责征马,整好二十出头。瞧,都对上了,阿勒坦这下总该没意见了!” 区区一个六品寺丞,让他代表大铭去北漠当参礼官,这是赤的瞧不起……阿勒坦估计得气疯。苏晏扶额无语。 朱贺霖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嗤道:“我可以派个三品官员当正使,他当副使——怎么样,够给‘圣汗’面子了罢?” 其实苏晏自己也不一定愿意去,想来想去,觉得朱贺霖这法子可行,暂时先这么着吧。至于等阿勒坦见到这位副使后会是什么反应……谁知道呢。 朱贺霖见他没意见,便将这封国书装入盒子,吩咐內侍传下去,派专人立即启程送往灵州。据说北漠的使者还蹲在清水营,等大铭皇帝的回复呢。 殿门打开,出去了一个传书的內侍,又进来了一个禀事的內侍。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沈柒在殿外求见,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沈柒?朕没召他,他来做什么。”朱贺霖听了,拿眼去瞟苏晏,嘴里道,“还真是个蜂子,嗅着哪里有花儿,就往哪里飞。” 苏晏并不想被比喻成花,同时怀疑朱贺霖又在用谐音梗贬损沈柒,无奈地笑了笑:“沈指挥使急着面圣,想必有要事禀报,臣就先告退了。” “慢着!”朱贺霖叫住了他,“你先别走,不妨一起听听沈柒究竟要说什么。” 內侍退出殿外,朝沈柒点点头,待他进去后,把殿门重新关闭。 沈柒走入御书房,见朱贺霖正与苏晏盘腿坐在弥勒榻上,据桌手谈。 眉梢微微了一下,他不动声地上前行礼。 苏晏转头看沈柒,出一点儿苦笑的神——就內侍出殿传话这短短几十秒时间,朱贺霖跟打了血似的迅速行动起来,硬把他拉上榻,扒了靴子、摆上棋盘,做出一副君臣谐乐的模样,不是为了刺沈柒,又是什么。 所幸,沈柒相当沉得住气,在不发疯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要比普通人冷静得多。 “什么事,非要在朕舒心时来打扰?”朱贺霖看也不看沈柒一眼,在星位落下黑子,“啧,清河,你又放水是不是?都说了不需要让,不必故意讨我心,你以前连赢十把时,可没跟我客气过。” 现在我也没让着你啊,更别说讨什么心了……长进了啊小朱,把这怪里怪气的话说给谁听?苏晏默默翻了个白眼。 沈柒站在榻前,没看朱贺霖与苏晏,只盯着黑白错的棋盘,用一贯冷峻的语气说道:“此事涉及皇室,臣不好当着陛下之外的人说,还请陛下斟酌,要不要让苏大人回避一下。” 朱贺霖仿佛抓到个漏,侧过脸,微带嘲地看了沈柒一眼:“清河是父皇与朕都极为信赖的人,所谓涉及皇室之事,他知道得未必比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少。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 沈柒并不与新君对视,垂目掩去了细微神情,语气依然冷淡:“那臣就直接说了—— “自上个月起,各司的府城与州县言渐生,一开始还说得隐晦,后来越发猖獗,矛头直指太皇太后。” 传那老太婆的言?有什么好传的,反正人也就是那个德。朱贺霖不以为意地问:“哦,都说她什么了?” “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荒谬之话,臣连转述都觉得有污圣听。” “说,别卖关子。你沈柒是什么人,难道还得从朕这儿讨一句‘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沈柒角的弧度向上微妙地提了提:“言说四十年前,太皇太后尚且是秦王妃的时候,私通民间男子,才生下的先帝与豫王殿下。” 朱贺霖落子的手僵在棋盘上,猛地抬头,震惊的目光正正撞进了苏晏像是始料未及、又像是意料之中的神情里。 沈柒继续道:“一开始,许多人都觉得荒谬且愤怒,还聚众殴打过言者。没过多久,一本印着太皇太后当年与那名男子往来书信的册子出现在市面上,也不知出自哪个地下书局之手。 “锦衣卫暗探留意到这本册子,发现里面的书信,记载了不少太皇太后的私密与秦王府里的旧事,包括当年显祖皇帝出征与回府的具体时间,都能与史馆中留存的记录一一对应上,顿时到事态严重。于是各地锦衣卫一边销毁妖书,抓捕言者与印刷者,严民众谈论此事,一边火速上报京城。臣一接到这个消息,立刻就来禀报皇上。” 沈柒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装帧糙的青皮册子,放在了棋盘上。 册子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朱贺霖咬牙强忍怒火,一把抓起册子,随便翻开一页,正好翻到了他祖母当年的私信中,对那名男子的脉脉情语,不仅告诉了他自己怀孕的消息,还说什么“我已写信给秦王,假托生病催他回府一趟,否则月份大了难以掩盖。九个月后瓜蒂落,着稳婆上报早产即可,不必太过担忧。” “——鬼话连篇!妖言惑众!”朱贺霖把书狠狠一掷,棋盘也连带打翻了,白子黑子噼里啪啦落一地,“竟敢污蔑太皇太后私通,造谣父皇不是真龙血脉!此事一定要严查、彻查到底,背后主谋从犯全部凌迟处死,夷三族!严令民间不得再传谣,否则与造谣者同罪!” 沈柒道:“遵旨。臣这就调动所有锦衣卫与各地暗哨,严查此事,尽快抓获散布谣言与妖书的贼人。” 苏晏忽然开口,问沈柒:“上个月什么时候开始,月初还是月尾?” 沈柒道:“倒查回去,应是月初就开始了。” “二月初……前年的二月初二,京城白纸坊大爆炸,各府城也同时发生了爆炸事件,红莲谶谣遍布京城。今年二月,又出了这种明显针对皇爷、小爷的谣言与妖书,怎么看,都觉得与真空教鹤先生,以及弈者不了干系。” 苏晏握住了朱贺霖因为情绪而发抖的手,用一种令人心安的语气说道:“盛怒伤身,小爷先冷静下来,弈者的一盘新棋又要开局了。他要剑走偏锋,我们奉陪,看最后谁将死谁!” 朱贺霖咬牙道:“我也知道该冷静,可事关太皇太后的清誉……不,事关父皇与我得位的正统,绝不能让谣言继续传,必须迅速控制住局势,铲除幕后黑手!” 苏晏点头:“这招的确极为毒。小爷知道,言最可怕之处是什么?是你越是止谈论它,就越会发人们的好奇心与窥隐癖。” 朱贺霖忍怒:“难道那些信以为真的人不觉得自己愚蠢吗,不觉得这所谓的私通书信荒谬可笑吗?” 苏晏叹了口气:“这就是言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或者说是一种荒谬但普遍存在的从众心理——不需要考证细节,不需要自己分辨与思索,只要传的人多了,自然而然会被取信,这就是所谓的三人成虎。 “‘集市上有一头大老虎’,这种简单的谎言,只需亲眼一见就能破除。但如果集市上有一只猞猁呢? “有人窥见了类似虎的一点皮斑纹,就以为掌握了全部真相;有人把猞猁传成豹子,继而再把豹子传成老虎,当所有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还能揪下几撮黄作为佐证,听的人哪怕不明内情,也便笃信不疑了。 “猞猁吃不了人。可是当民众情绪被掀起时,人们往往陷入一种猎奇与逐的心态,跟着说、跟着骂多么痛快,谁还会在乎猞猁吃不吃人? “这种情况下,小爷若是以杀止谣,民众诚然会因恐惧丧命而闭嘴,但他们闭上了嘴,未必会心中信服,也未必管得住手。百姓们会认为这是心虚灭口,回头再给你编些含沙影的东西,或是记录在野史上,扭曲地传百千年,也就成了真假难辨的历史疑案,成了后世人津津乐道的‘皇室秘闻’。” 朱贺霖怔坐片刻,沉声道:“我实在厌恶极了这种毒蛇一样的手段,宁可跟弈者真刀真干一场!” “那我们就想办法,他浮出水面,他真刀真地干。”苏晏说。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