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小嫔妃是不值钱的,晋晋位分无非皇帝愿意哄着。而到了主位嫔,品秩越高则晋得越慢。自贵嫔之位往上熬,三年五载也多半晋不到妃。 是以若她经此一道就能捞个妃位,实是赚了。至于太后的身子——三年五载想要痊愈许是不能,但熬不到三年五载就病故却并不难。 她于是反握住他的手,剪水双瞳望着他,目的柔情:“这些承诺,还请陛下莫要让旁人知晓,只臣妾心里有数便是。本朝从未有过入了冷还能复位的嫔妃,旁人以为臣妾入了冷就再无翻身之地,臣妾才能平安。若不然,臣妾只怕后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朕明白。”他颔首,眼底染着淡淡的悲,亦有些愧疚泛在其中。她恰到好处地也哽咽了声,万千委屈尽在不言中。 太后见状亦神情复杂,沉默良久,叹了一声:“哀家若是病愈,倩贵嫔大功一件。哀家若是熬不住……”她又舒了口气,“那时倩贵嫔已身在冷,便是哀家自己命不好了。你放心,到时哀家自会留下遗旨放你出来,堵住文武百官的悠悠众口,许你的尊位也都会给你的。” “臣妾深谢太后娘娘关照。”徐思婉目念地深福,便就此告了退,那钦天监监正也随她一并退出寝殿。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长乐的门,她瞧得出监正心虚,在有心避着她。但她偏生走出不远就回过身,含笑一唤:“监正大人。” 监正驻足,瑟缩着躬身:“贵嫔娘娘。” 她信步上前,美眸落在他面上,口吻怡然自得:“本不知钦天监是受了何人支使,竟这样与本过意不去。但如今,陛下的态度监正瞧见了,本相信监正能走到这个位子上必不是个糊涂人,今欠本的恩情,监正最好记得。” “……是。”钦天监监正额上冒着冷汗,强撑的笑比哭更难看。 徐思婉轻然一笑:“后,也还请监正多上点心,看清局面。这后里,陛下是护着本的,太后亦对本心存亏欠。至于皇后娘娘……她痼疾身,这后位还能坐多久都不一定,监正若这样没头苍蝇一般帮着她,来再触怒圣颜,本可也未必还有闲心帮监正了。” 监正悚然一惊:“贵嫔娘娘,微臣并未……” 她无心听他多说,冷淡地回过身,径自登上步辇。 步辇一路往霜华而去,她回到霜华,就命人关了门,闭门谢客。再回到拈玫殿,又将殿门也紧紧闭了起来,旁的人都留在外头,只唤了花晨、月夕、兰薰、桂馥,唐榆、张庆、小林子、小哲子八人进来。 这八人,是在她身边服侍得最久的。要同去冷,也只有他们八人最让她安心。 可谨慎起见,她终不敢一厢情愿地觉得安心,索开诚布公地将话说了个明白:“为着太后的身子,我是非进冷不可了。本朝不曾有过入了冷还能复位的先例,自此一去……虽有太后与陛下承诺在先,但将来如何我也说不清楚。所以,我不你们跟着我。” 言毕,她看向四个侍婢:“你们四个的出路是好安排的。若不随我去冷,我这就让爹爹去给你们说亲,寻几户品可靠的读书人嫁过去。来他们若能考取功名,你们便也都是官家夫人了。” 花晨听到一半眼眶就红了,连连摇头:“娘娘,不行……” 兰薰深皱着眉:“娘娘说什么呢?我们跟了娘娘十几年,在徐家没受过委屈,进了也倚仗娘娘吃香喝辣。如今娘娘一朝落难,我们若就这样走了,可还算是个人么?” 徐思婉凝神:“月夕和桂馥呢?” 月夕咬:“奴婢嘴笨,不会说那些表忠心的话。可说句实在的,奴婢从不觉得嫁人有什么好,也不觉得当官家夫人就一定风光。真比起来,倒还不如一辈子守着娘娘来的踏实,反正娘娘也不会给奴婢什么委屈受,就算在冷过得清苦,心里也舒坦。” 桂馥点头,附和道:“是这个道理。娘娘待奴婢们亲近,就是入了冷,奴婢也没什么好怕的。倒是嫁人……就是家里再为我们心挑选,过了门也总要面对公婆妯娌,奴婢宁可守着娘娘。” “好。”徐思婉缓出几缕笑,点点头,眼波转,目光落到几名宦官面上。 唐榆与她视线一触就蹙了眉:“下奴的心意,娘娘还要问?” “不问。”徐思婉轻哂,睇向张庆。 张庆垂眸:“当年阿凡那一出事,娘娘若怕节外生枝,大可将下奴也打发走。下奴是死是活,与娘娘也没什么相干。娘娘留了下奴,是救了下奴一命,娘娘的恩情下奴一直记得。” 徐思婉对这个答案也并不意外。当年本就是她有意拿捏了张庆,张庆的一切念,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至于小林子与小哲子,也都纷纷表示愿意随她同去冷,毕竟像徐思婉这样待下宽仁的主子不是那么好找的。若离了她被调去别处,指不定会过上什么样的子。 更何况,她好歹得了陛下的允诺。君无戏言四个字放在那里,他们都觉得她复位只是迟早的事,值得一赌。 徐思婉心弦松下,缓缓点头:“好。”语毕顿了顿,又言,“去帮我请思嫣来,我有些事要待她。” 八人见状,会意地退出去,自有人去请思嫣前来。 不过一刻,思嫣就到了。因圣旨尚未传下,她对方才之事毫不知情,听思婉一说,顿时惊得失了血:“姐姐?!” “你别急,有着孕呢,当心身子。”徐思婉心平气和地睇了眼她的小腹,喟了声,续言,“这只是权宜之计罢了。让太后这样闹,也不是办法。” 她略去了皇帝与太后对她的允诺没提,思嫣面焦灼,腾地站起身:“什么权宜之计?入了冷的嫔妃,有哪个能活着出来的?太后那是病急投医,陛下倒也肯听!”说着就转身,“我去求见陛下去!” “回来!”徐思婉几步上前,将她拉住,思嫣红着眼眶,望着她又气又恼,她只笑笑,口吻和软下来,像是在哄小孩,“听话,这些姐姐心里都有数呢。这回叫你过来,也不是要你去帮我鸣不平,只是有个忙要托你帮我。” 她边说边扶着思嫣回去落座,思嫣闻言滞了滞:“什么事?” 她自己也坐回茶榻上,道:“我到底是要废了位份去冷,带八名人已是逾制了,余下的只好打发去别处。但有个宁儿……是我从前从锦嫔那里救下来的,一来二去有了些情分,让她去别处我倒不舍得。你便将她带去吧,她也算得心细。” “这好说。”思嫣拧着眉,“我支走个女给她留出位置便是。只是……姐姐,那是冷!姐姐当真要去?皇后对姐姐的敌意已那般明显,只怕一旦姐姐入了冷的门,她就……” “我不怕她,你也不要心这些。现下你平安将这孩子生下是最紧要的,我的事情,我自有分寸。”徐思婉语重心长,思嫣听罢犹有不甘,然虽是几度言又止,却终究说不出什么了。 当晚,皇帝到了拈玫殿来。近来他政务身,鲜少踏足后,这却来的极早,在晚膳前就已到了。 他们于是一同用了膳,又一起读了半晌的书。安静的相伴中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哀伤,就好像一对即将分离的苦命鸳鸯。 入夜时分,他们一齐躺到上。她有意拨他,想给他难以忘怀的一夜,他却没有动她,只是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 这样也好,这样的一夜,也会很难忘。 她便就这样在他怀中安然睡去,翌天明她睁开眼时他已醒了,坐在她身边倚靠着软枕,双目怔忪,半晌不动。 她缓缓地撑起身,依偎着他,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脸颊蹭着他的肩:“陛下在想什么?” 他说:“在想你。” “臣妾还在这儿呢。”她含着笑,他勉强地也笑了笑:“在想从前的事情……想了许多。” 她望一望他,下意识地猜测他都回忆了些什么。 但她没有细问,因为那并不重要,她只消知道她给他的回忆已然够多就可以了。那些回忆以美好居多,亦有些挥之不去的痛苦,譬如她的那个“孩子”,他想来会一直记得。 良久的沉默后,他又说:“朕从未想过,会因为这样的缘故失去你。” 她又在他肩头蹭了蹭,玉臂探出,把他抱住:“夫君没有失去我。”她语中含着笑,“我只是帮夫君尽孝而已。等一切过去,我等夫君接我出来。” 这是他们之前柔情意时才会说的称呼,现下说出来,只显得辛酸。 他笑音发哑:“你知道么,后的许多嫔妃,很会撒娇发痴。朕昨晚在想,你若能学一学多好,只要学上一分,你就不至于如此顾全大体。你若也肯在朕面前闹一闹,朕或许就能留下你了。” “可那有什么用呢?”她声音柔弱,“太后闹,臣妾也闹,岂不是让陛下左右为难?况且太后年事已高又身患重病,臣妾那样气她,她又如何受得住?唯有现在这样,才是人人都好。臣妾只求陛下莫要为此与太后生隙,后好好尽孝前,免得留下子养而亲不待的憾事。” 他无声点头,默了半晌,又言:“户部尚书年纪大了,近几个月身子也不大好。朕会封他个爵位,让他衣锦还乡,尚书的位子,便让你父亲来填。” 她闻言怔了怔,抬眸望向他:“陛下如此安排,是因为爹爹能力出众,还是为着臣妾?” “都有。”他坦然承认。不及她说什么,他捂住她的嘴:“你什么都不要劝,总要让朕也为你尽一尽心。冷废妃复位不是易事,你父亲身居高位才能扫清些阻碍,朕不得不做这些打算。” 她听罢到底噤了声,柔软地倚回他怀里,轻声细语道:“夫君待我的心意,我都知道。” . 当午后,皇帝下旨,废徐氏贵嫔之位,打入冷。 旨意中虽明言是顾及太后凤体安康,然因徐思婉已是中头一号的宠妃,这道旨意仍旧掀起了轩然大波。 莹婕妤听到旨意就杀到了霜华来,人阻不住她,她风风火火地直接闯进寝殿,进门就问:“怎么回事?!” 徐思婉神平和:“姐姐听说旨意了,就是那么回事。” 莹婕妤气得娇容泛白:“是皇后……是皇后对不对?你等着,我绝不让她好过!明明稳坐后位还天天给嫔妃使绊子,什么东西!她当咱们都好欺负呢!” 徐思婉笑了声:“姐姐别生气。” “怎能不生气?!”莹婕妤瞪她,“后人人都看不上我的出身,我也不喜她们的子。好不容易有个玩得投缘的……她倒好,这就把你送进冷去了!我从前没大招惹过她,后不气得她夜夜难眠我就不姓祝!她若真就本事,就把我也送冷里去,让我们两条狐狸作伴好了!” . 长秋,皇后原本忙着除夕宴事宜,忽有人入殿禀话,她也没抬眼睛。 那宦官打量着她的神,犹豫再三才将圣旨说了,皇后只觉后脊莫名一凉,倏然抬眸:“什么?!” “……陛下为了太后娘娘的凤体,废了倩贵嫔的位份,打入冷了。”那宦官轻声又重复了一遍。 皇后骇然。这阵子的种种争端她皆有耳闻,却不料皇帝真会准允。想着一个让自己头疼的敌手就这样入了冷,她神情复杂起来,又想蹙眉又想笑,一时看着扭曲。 听琴见状,悄无声息地挥了挥手,让那宦官先退了出去。 接着便问:“娘娘,徐氏入了冷,那……前阵子那事,咱还查不查了?” 皇后一时恍惚,半晌无话。好生缓了缓,才意识到她所言何事,深深一喟:“既然她已入冷,咱们就不必费那个工夫了,入了冷的嫔妃没有能出来的。更何况徐家办差也算尽心,若没有她碍眼,本也不想得罪徐家。” “诺。”听琴应声,心下亦是一松。 许多时候她都觉得,皇后娘娘心中的一弦绷得太紧,太害怕旁的嫔妃与她争位,有些事便做得失了分寸。 譬如前阵子的那般安排,除掉倩贵嫔固然重要,得罪徐家却不值当。这样的簪缨世家在朝中树大深,平里再忠心和善,被惹急了也不好摆平。 如今徐氏入了冷皇后便愿意收手,倒是件好事。 两个时辰后,徐思婉踏着凉薄的夜步入了冷的门。她身后跟了四名人,还有一只只放嫁妆的大红木箱。 进入冷的嫔妃大抵没有阵仗这样大的,她一路前行,周遭的人们都上前问安,眼中既含着讨好,又不敢凑得太近。 冷的掌事亲自将她领去了拨给她的院子,这院子位于冷正当中,已是冷里最像样的一处地方。与后的室比起来,也不过是漆陈旧斑驳一些,没有漏风漏雨的迹象。 她步入卧房,房中各处都已收拾妥当,那宦官堆着笑道:“娘娘放心,一应物件都是尚工局新送来的,不敢让娘娘用那些罪人用过的东西。” 徐思婉莞尔:“已被降旨废位,不论是什么缘故,不能再当这声娘娘。公公称我一声娘子吧,咱们都不要给旁人留话柄。” “娘子说的是,娘子说的是。”那宦官连连躬身,见她神疲惫,从花晨手中领了赏,就退出去。 兰薰桂馥指点着小林子和小哲子把一只木箱抬进屋,将她常用的一些衣物收进衣柜,又将首饰放到妆台上。刚忙出个眉目,张庆挑帘进来,禀道:“娘子,冷的那些人个个都想来给您磕个头。” 徐思婉含笑:“无非是想讨个赏钱罢了,你取些碎银,只管赏下去。后你们都记得,咱身在冷虽不能信他们,却也不能贸然恶,平里若打了照面,态度都要好好的,不许惹出是非。” “诺。”张庆躬身,“那下奴就给他们每人备五两银子,就说是娘子给的见面礼。” 徐思婉点点头:“去吧。” 张庆躬身告退,花晨瞧了瞧天,道:“奴婢去传膳吧。冷这边有自己的厨房,虽是素备的饭食都不像样,但这回太后娘娘特意遣了几个厨子过来,就是为让娘子吃得舒心。” “不了。”徐思婉摇头,“今天不吃了。我一连紧张了数,如今尘埃落定,倒没什么胃口。” 花晨锁眉要劝:“娘子……” 徐思婉笑着一睇她:“不必这副样子,一顿不吃也饿不死。再说若真饿得厉害了,我自是会吃的。” 语毕朗声:“你们一会儿想吃什么,自己去小厨房叫。咱们虽入了冷,但手头有钱,谁也不必在吃上委屈自己。” 房中正忙着的几人闻言笑应了声诺,氛围变得快了些。徐思婉亦笑了笑,就褪了鞋子,躺到上。 她枕着双手望着幔,心绪飞转着查漏补缺。 现下徐家应是安稳了。皇后想凭一己之力去动徐家本也不是易事,如今她既入冷,皇后理当不会再费那个工夫。 从那天的闹剧开始,她已心神紧绷了数,半分不敢放松,如今可算得以一口气。 只是,她也还有些地方没想明白。 比如那孩子的事……连她一时都没想起来,徐家的知情者也寥寥无几,不知皇后从何而知。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