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联想令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豆子大的油灯的光努力照亮一小圈黑暗,这是从明太那里恳求来的一点点灯油,要不是她说了要下楼去拿 ,恐怕明太也不会给她。 “为什么不白天去拿呢?一定是偷懒了吧,就像是俏子那样。”明明是八岁的孩童,竟然已经会 出那样类似成年人的尖酸刻薄的神情,光洁的脸上出现了傲慢的褶皱,眼睛向上翻着,大概是从阵屋之子那里学来的动作,充 了自以为是的尖刻。 “并不是的……只是不小心忘记了。”花枝子在弟弟面前缩起了身体,很奇怪,她面对父亲时也没有这样的恭敬,可能是父亲身上缺少这种笃信自我的力量吧。 灯光被风吹得微微拉长,投在墙上扯出张牙舞爪的黑影,比妖怪更恐怖的形状能够勾起任何人心中的恐惧,花枝子望着背后那个缓慢靠近的影子,浑身的汗 都炸开了,热汗从 孔中哗一下溜出去,极致的恐惧令她牙关打颤,双腿一软靠在了墙面上,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是什么东西在靠近。 “花枝子小姐。” 低沉的男声打破了少女的恐惧。 是人的声音。 花枝子身上的汗被风一吹就成了粘腻的冷汗,头发被贴在脸颊上,她哆嗦着回头去看,油灯照出了山原小野那张古板冷淡的脸。 “是我,山原。” 男人在摇晃不定的灯光中看着她:“我听见有声音,以为是窃贼潜入,于是不自量力地下来看了看,很抱歉惊吓到花枝子小姐。” 说着,他越过花枝子看了看下方沉沉的黑暗,皱了皱眉头:“需要我陪花枝子小姐下去吗?下面很黑暗。” 花枝子 出一个被惊吓后缓不过神来的难看笑容:“不,不麻烦山原君了,我只是去取一点 ,明天一大早要 给明太送到阵屋大人那里。” 山原小野望了她片刻,大概是在想为什么要她一个女孩子来拿之类的,花枝子在心中呻 ,不管是什么问题,拜托别问出来,请赶快离开吧,无论是回到你自己的房间睡觉还是做什么事情…… 不知山原在她脸上发现了什么端倪,短暂沉默后点了点头:“好的,那请花枝子小姐小心。” 他说完,没有任何 擒故纵的留恋,直接转身回了楼上。 花枝子侧耳听着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上了楼,缓慢地叹了口气,这回黑暗没有让她 到更多恐惧,少女稳稳地踏上了地窖的地面,举起油灯照了照四周。 这间地窖十分窄小,里面放着两只巨大的缸子,每个缸都有成年男 脖子那么高,花枝子搬来一条放在边上的小板凳,将束缚住袖子的襻膊紧了紧,把油灯放在地上,轻轻推开盖住缸口的巨大木板。 木板十分沉重,地窖里发出了嘶哑刺耳的咯吱咯吱声,一顿一顿地响了好一会儿,声音在地窖里回 着,如果有妖怪,应该已经攀在地窖口用贪婪的视线窥视下方的人类了。 好不容易将木板推开了一条 ,属于 糖的甜 浓香扑面而来,花枝子握着长柄木勺,踮着脚尖几乎将半个身体探进去,才舀起了一勺粘稠浓郁的 ,倒进怀里的罐子中。 动如黄金的 体拉出细细的丝线,其中还有一些被冻结的花瓣,这是为了证明 的来源,同时也增 的美 。 丰盈轻薄的粉 樱花瓣旋转着被 包裹下沉,无声落进坛口。 直到一个罐子被装得差不多了,花枝子才放下长柄木勺,用力推动木板回到原位。 如果不将木板封好的话,这么大一缸 会落 虫子,一层层的虫子会将 紧紧粘附,在金黄 的 里钻进钻出,直到被同类们用力挤到 里面,慢慢窒息死掉,和 融为一体,变成腐烂粘稠的东西。 在她更小的时候,家里的境况还没有这么差,那时候招呼客人看管 缸的是比她大五岁的俏子,父亲总是讲这些活给俏子做,有一次俏子没有将木板严严实实地盖好,第二天 缸里就挤 了虫子。 那么多、那么多的虫子,各式各样的, 动着,拼命往 里挤。 直到现在,花枝子一想起那个场面还是浑身发麻,从指尖到脚的温度都冰凉冰凉的,脊背上好像也有无数的虫子在往里钻。 俏子被父亲打了半死,还要拖着沾 血的手臂和家人一起想办法将虫子 出来,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于是大半缸 就不得不以极低的价格出售掉了,家里的境况也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花枝子神经质地再次检查了一下缸上的木板,确定它已经封好了,才抱起 罐子和油灯往回走。 油灯的光扫过墙壁,把两只静默无声的乌黑大缸子拉出了怪异的形状,看着墙上的黑影,花枝子缓慢地打了个冷颤,迅速抱紧了坛子,收紧脖子跌跌撞撞地往楼上爬去。 第76章 魍魉之国(三) 第二天早晨, 天还没有亮,过于浮动嘈杂的喧哗声就响了起来,高高低低的呜哝像是闷在缸里不断的回声, 空 又刺耳,花枝子用被子闷着头努力想在最后几分钟属于自己的安眠中找回一点清净, 却无奈地发现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小男孩尖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花枝子!我的早饭呢?你是不是又想偷懒!你再不起来我就要用扫把 你了!” 不等屋里的女孩子有任何的回应,八岁的男孩一把拉开了拉门, 一双小眼睛眼尾吊稍,在许多人看来这是勇武智慧的象征, 就像画师们在画大人物的肖像时会故意将眼睛向上提一样。 不过在花枝子眼里, 明太的这双眼睛可怕极了。 被养的一身 身躯肥厚的男孩横冲直撞进来, 一把抓住花枝子身上薄薄的被子就要掀开, 野蛮发育的男孩简直不像是八岁应有的体型,花枝子 锐地死死抓住被角,虽然她睡觉时并不会 掉衣服, 但这不代表她喜 被弟弟这样毫无尊严地看来看去。 “我知道了!”花枝子忍无可忍,又不敢提高声音骂他,只能忍耐着道, “带给阵屋大人的 已经装好了,就放在柜子上。” 两只手僵持了半晌, 落在被子上的手终于撒开了力道, 脚步声咚咚咚地冲出了房间, 花枝子将脸埋在被子里,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她不敢拖拉太久, 赶紧起来叠好被子, 到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一只小小的破旧木柜子里——这个木柜子是她们母亲的嫁妆, 后来给了最年长的俏子用, 俏子离开后就到了花枝子这里,可能以后也会作为花枝子的嫁妆陪她一起出嫁。 少女一边用手拢着被睡 了的头发,一边匆匆走出房间, 面就看见了正向这边走来的房客。 中等身形面目板正的男人看样子早就已经起 了,衣服整整齐齐的套在身上,连领口都 的平平的。 花枝子脸上骤然腾起一阵尴尬的血红 ,她胡思 想着,从昨天晚上地窖的相遇,到刚才明太骂骂咧咧的话语。 他听见了多少?他应该已经全都听见了,房屋的隔音效果十分差,就算是脚步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少女微薄的自尊心前所未有地疼痛起来,她对这位陌生房客并没有什么恋慕之情,这也许是目前唯一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花枝子秉承着传统深深地低下头靠在门板上,等待房客先走过去,就算楼梯距离她只有一两步,但这个国家的礼仪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男人迈着匀速的脚步从花枝子面前经过,半道上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具体表现为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脚步停在了花枝子面前,花枝子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生怕他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 好在房客到底没有真的想说什么,他转过拐角,踩着楼梯下去了,花枝子在他背后松了口气,就听见楼下的明太再次开始喊起了她的名字。 屋的早餐简陋极了,昨天剩下的米饭捏了两把,加上几条腌菜,配上点了酱的汤,就是足够填 肚子的一餐,明太吃完自己的那份,又抢了花枝子的腌菜,提上 罐就跑了出去,吉次郎一向要睡到午后才会起来,新房客出门不知去了哪里,花枝子收拾完餐具,将铺子上的门板卸下准备开张,就听见了街上慌 的嗡嗡低语。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像是无数的小飞虫聚成一团,在耳朵周围飞着,翅膀扇动过快而连成一片,发出低沉闷响。 花枝子难以忍受地捂住了耳朵,这声音让她想起了沉在 缸里的虫群,它们也是这样发出了嗡嗡嗡的声音,然后在缸子里 动攀爬,生出一团团的小虫子来。 短暂的恶心和耳鸣过后,花枝子才听清楚了人们的只言片语。 “……死了,又死了……是升屋的阿道,啊呀呀,死相真是惨呀……”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到底是谁干的……” “是妖怪吧,一定是妖怪……吃人 喝人血的妖怪,才能做出这种事情啊……” “……那应该请和尚或是 师?……” 七嘴八舌的 谈 织成网,早起忙碌的人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忍不住将眼睛往一边瞟,每个人的脸上都写 了高高在上的同情和事不关己的怜悯,偶尔才会在麻木中显示出一点对于自身安全的忧虑,但这点稀薄的忧虑很快就会融化在甘甜的怜悯里。 几个四五岁的小孩子臂弯里挎着竹篮,你追我赶地往外跑,他们要往贵人行走的大道上去,捡拾那些牛车遗漏下来的牛粪。 经过花枝子的时候,几个小男孩互相推搡着停下了脚步,笑嘻嘻地跟花枝子问好。 “我听见他们在说阿道……”花枝子是很受小孩子喜 的,因为她身上总有属于 糖的甜兮兮的味道。 “阿道死啦!”小孩子们睁着纯真无 的眼睛,争相恐后七嘴八舌地讲出这件值得讨论的大事,并为了能和花枝子搭话而骄傲。 “昨天晚上死的,和前几个人一样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皮,身上都是小小的 ,太恶心了。” “诶、诶?!”花枝子发出了几声无意义的惊叹,看着孩子们互相你推我搡地跑掉了,放空了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真是太可怕了,只剩下一张皮什么的……不过、不过要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腐烂了呢?就像是以前看到过的……那个什么标本一样,漂亮的蝴蝶和昆虫被做成了标本,然后永远保持在了最好看的时候。 标本是个新鲜东西,这个国家是没有的,来自遥远大洋彼岸金发碧眼的蛮人因为海难来到这里,当时还引起过不小的轰动,他身上就带有一只蝴蝶标本,俏子曾经带她去看过,听说后来那个蛮人被带进了皇 面见天皇陛下,想来那只飞入了永恒的蝴蝶也被留在了大内御前。 那时京都很是掀起了一场制作标本的风 ,同样是从大内里传出来的,后 的贵人们都开始将美丽的草花做成签子夹在纸张里,以保留它们盛开的美貌。 花枝子和俏子尝试着做过几次,成果不太理想,町屋狭窄 ,无论是花草还是蝴蝶,很快就会腐烂发出臭味,唯一成功的一个,也被偶然撞见的明太给夺走玩坏了。 町中因为阿道的死再次掀起了波澜,她诡异奇怪的死相更是闹得附近人心惶惶,不过虽然人们咕哝着要找和尚或者 师来驱 ,但是到底也没有人付诸实践。 无论是和尚还是 师,又或是神社里的巫女、 司,凡是有点本事的道人都不可能无偿援助,如果是免费的……那就是乡野 寺的成员了,里头的人鱼龙混杂,大多是坑蒙拐骗混口饭吃的人,町里的人倒没有这么厉害知道骗子不骗子的,他们只是单纯地没有时间去找免费的道人而已。 于是阿道死后又过了两天,町里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花枝子每天早早起 准备早餐,晚上最晚一个收拾完店铺上 , 子过得算是平和。 直到明太回来告诉吉次郎,阵屋大人又有了纳妾的想法。 这年头就算是阵屋大人也过得不宽裕,当然,这也因为他只是最下层的小贵族的缘故。 阵屋大人总共有四名 妾,前些 子一名妾室得了重病死掉了,阵屋大人便有了再娶一名妾室的想法,作为长子的同伴,明太也是最早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之一。 “这是一个好机会啊,”吉次郎被酒气熏红的脸上放了异样的光,敞开 出 怀的破衣服里泛着隐约的臭味,“俏子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但是花枝子年纪正好!” 男人盘腿坐着,一只手摸着儿子的头顶,为了这个消息而心花怒放,忍不住开始幻想成功后的荣耀:“那可是贵族啊,如果花枝子能生下阵屋大人的孩子,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能拥有姓氏,就能过上人上人的 子了……” “花枝子今年十五岁,正是做 子最好的年纪,是很招男人喜 的,况且又有这样好看的头发。”男人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眼神冷酷又陶醉,如同囊中羞涩的顾客打量一件不太合心意的商品,一面挑拣着商品的瑕疵,一面暗自得意于自己发现了尚可 足的好东西。 被挑拣的商品跪坐在油灯的光圈边缘,昏黄的灯光摇晃着镀在那头乌黑长发上,仿佛有金黄 糖在发丝上缓慢 淌,每一 柔韧丰盈的头发上都沾染了均匀美丽的金 ,那种浮动的金华贵威严,将面目平凡的少女笼罩在绮丽的光晕中。 明太用和父亲如出一辙的眼光挑剔打量自己的姐姐,他还不是能被称为男人的年纪,但身为商人的后裔,传承自父亲的血脉已经让他懂得如何掂量货物的价值。 “再给阵屋大人送一罐 吧,让花枝子去送,请阵屋大人好好照顾你的弟弟,”吉次郎意味深长地嘱咐,“要柔顺一点、端庄一点,让阵屋大人喜 你啊。” “要不是俏子跑了,本来去年她就可以可以嫁给阵屋大人了。”吉次郎还是没控制住自己提起了长女的违逆之举。 “……俏子不愿意没关系,花枝子是肯定愿意的,是不是?”明太用孩童还没有开始变声的尖细嗓音说,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了花枝子,丰润的脸蛋上有着怪异的笑容,和放在店铺柜台上那个人形的表情很相似。 “喂,花枝子,你说呢?” 吉次郎后知后觉地想起要征求一下女儿的意见,于是 声 气地询问话题的中心人物。 被问到的女孩子恭顺地垂下了头颅,向着父亲和弟弟 出了一截后颈,无声地表示柔和的服从。 花枝子的命运就被这样定下来了。 少女的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花枝子悄悄爬上屋顶,坐在瓦片上,小心地抱住了双膝,她望着月亮的表情透着若有所思的神光,在乌黑的眼睛里,跃动着不知名的、深冷怪异的情绪,嘴角向上微微翘起,像是一个忍不住将要挣 出皮囊的微笑。 但是下一秒,她的笑容就不得不收回了。 屋顶上又出现了一个人,名为山原小野的新房客走上来,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花枝子小姐。” 房客沉默了一会儿,打了个招呼。 两人都不动也不说话了,半晌,山原微微偏转身体,像是要离开这里,花枝子忽然难遏制某种古怪的 望,出声:“喂……” “是?”山原停下脚步,转头望她。 “你说你在江户的时候,侍奉过大将军。”花枝子提起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山原想了想:“是的,不过只是做非常 浅的杂活,我这样的人,说到底也不可能靠近大将军。” “那是什么样的?”花枝子问,发现自己的问话有些模糊,于是补充了一下,“将军府里,有很多下人吗?我听说大将军的夫人们从来不用自己干活,还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她们的头发上都是黄金的装饰品。” “是有很多下人,有成百上千的人为大将军服务,还有数不清的杂工和奴仆,夫人们住在大大的后院里,光是为她们梳妆整理头发的侍女就有好几个,还有专门管理衣服的、管理首饰的,夫人们每天只需要坐在屋子里赏花 诗就可以,大将军经常送珍奇的东西给她们。”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