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昭同很顺畅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伪善只是一种私德有失,于共同体的影响只在于它存在于领袖身上的时候,而我如今只是在同一位慈祥的长辈闲话。” 刘洪谦哈哈大笑:“你这丫头!继续说!” 她低眉:“让您见笑,直到最后我的思考也没有成为一种足用的结论。我可能的宽容来自于一个念头,即最好不能成为更好的敌人。在我们通向彼岸之前,这个世界上不只有衣食温的中产阶级和文化英,如果缺乏基础的秩序,那任何人都无法享受自由。” 基础的秩序。 沉平莛轻轻握住她的手,着她看来的视线,没有说话。 刘洪谦道:“但是这一点常常是让中产痛苦的原因。” “您说得对,所以说现实的张力无处不在。我们渴望秩序,但我们也意识到秩序本身逐渐形成坚实的铁网,缩异见的空间。我们厌恶伪善者,因为他总以仁义道德标榜自身,一件实事不做却占据高点绑架他人;而我们也厌恶政客,因为政客常常不喜同你谈道德合法和人民意愿,只在乎政治忠诚和法律义务。” 沉平莛不动声地拿过旁边的水杯,当做没听见。 刘洪谦琢磨了一会儿,点头,又意识到她看不见,再回了一句“对”。 宁昭同认真道:“所以,就是沃尔泽问出的那个问题:我们应该研究人还是研究社会?一个为了一己之私发动战争的领袖,我们应该归责于个人的狂热,还是将允许他疯狂的整个体制都考虑进去?” 刘洪谦的话说得则更骨些:“我懂你的意思了。集体的恶从来不平庸,即使个体偶尔是麻木的,最可怕的盲目不是个体的不思考,而是系统的反思考。” “是的,所以我即使尚对现状保持宽容,却对所有同化和规训都抱有强烈的警惕心,就算它定然是无法避免的……而在价值多元问题上,我肯定会是一个支持者,或许因为我常常和其他人不同。” “哈哈,对,这也是股问题。” “对,没有人会没有股,”这句戏谑的话让她说得认真,倒还笑着,“这个观念对我的反哺也让我一次次地否定自己往的看法。比方说,我现在意识到,普世认同是一种美好的梦想,但未完成的普世认同却很容易成为一种专制。” 话到这里,前面的话题就此闭环。 刘洪谦整理了一下思路,片刻后缓了神情:“世间多是文章写尽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你这丫头倒是个有诚意的……被那么多问题着,想不通的时候,会不会觉得难受?” 文章写尽太平事。 “……会,但是也会给自己贴金,说人生识字始忧患,人就是这么庸人自扰的生物,也因为庸人自扰而成为世间最独特的存在,”宁昭同低眉一笑,话题一转,“刘教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丫头你说,”刘洪谦稍稍坐正了一点儿,“老头子我也胡掰扯几句。” 宁昭同一字一句,问得极为认真:“您觉得,秦制一定会导向穷兵黩武和举国战争吗?我是说,战国末期的秦制。” 沉平莛蓦地抬起头来,对上她沉沉的目光。 那一瞬间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心头微微一动。 刘洪谦最后没有给出一个彼此都意的答案,宁昭同也没有失望,谈笑两句把话题转开,很快便到了晚餐的时候。 沉平莛看得出她心情不太好,却也没急着劝。晚饭吃过后靠在一起看了会儿书,她先去洗漱,结果出来的时候苦着一张脸:“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最不方便的时候月经来了。” 这话实在促狭,他想哄都没忍住先笑:“经期到了?” “我皮埋后本来没有经期的,”宁昭同一股坐在椅子上,看起来真的很颓然,“可能是内分泌的问题,淅淅沥沥有点血。” 沉平莛不太懂这种技术的避孕原理,只好问应该怎么处理,她摇摇头:“不用处理,就是内脏了有点烦。” 女狱警已经给她拿了卫生巾来,但是卫生间晾衣服的地方狭小,就算勉强能晒到太,多洗一条内也不是什么愉悦的事。 他明白过来,失笑:“别烦了,我帮你洗。” “好,你洗,”她站起来伸了个懒,扑过来抱住他,黏黏腻腻地往他怀里钻,“不许看了,睡觉!” 她好像有点痛经,蜷着缩在被子里,脸无意识地往他前埋。他抬手,将手掌轻轻覆在她小腹上,片刻后就发现她肢体舒展多了。 他低头,在她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望着一张算得上恬静的睡颜,略有出神。 他进来的第八天,她进来的第五天。 神状态一切正常,睡眠质量也能说得上不错,但分泌失调的指征越来越明显,身体上的小病也越来越多。 她…… 他看着铁栅栏外透出的一点微弱光亮。 年节将至。 一切布置,也该收尾了。 “你坐过牢吗?” 第二天宁昭同吃完早饭,盘腿坐在椅子上,一边啃梨一边问。 “除了这次。” 沉平莛站在角落,慢悠悠地翻过一页:“宁老师,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要引入语的。” 宁昭同大笑,伸着腿踹了他一下:“干嘛,这就不耐烦了!” 他一把握住她光的脚,放下书,找出双干净的袜子,蹲下来仔仔细细给她穿上:“你上次坐牢,有人跟你一起吗?” 她由着他穿,姿态几乎有点乖顺:“有啊,跟扶苏一起坐的,坐了二十来天,等赵高伏诛就出来了。” 沉平莛往旁边看了一眼,声音不高:“听起来是临近夺位时候的事。” “对,使了一出苦计,换来大公子的归心,不然蒙恬还不肯拨军南下。而当扶苏都倒戈于我了,就是该起势的时候了,”她笑,拽了一下袜子,把秋进去,“政治哲学和政治学都谈过了,这就是最后一步,不体面也不道德的,真实的政治。” 他这才明白她想说什么,有点好笑,慢慢站起来:“受益良多。” “不是这个意思,”她又轻轻踹他一脚,“我是想说,不管是杨云建的事,还是以后可以想见的更多的事,你都可以要求我多理解你一点。我知道身处局中身不由己的觉,你要考虑的够多了,我不想成你的掣肘。” 理解。 他心口微微一烫,看着没什么坐相的女人:“真的能接受吗?” 接受他身于局中机心算尽,冷酷无情地搅风云。 她笑:“我要受不了我就跑了,有啥好说的。” 他跟着笑,看她秋翘出来一点,低头给她掖进去:“你上次说,让我找一面镜子。” “啊,对,好上次了。” 他点头,没说话。 她有点奇怪,看他两眼,问:“是有什么进度要分享吗?” “没有进度,”他颔首对上她的眼睛,片刻后,低声道,像在说一个让人难过的故事,“你做不了我的镜子。” 她慢慢坐直了,嗯了一声。 “为什么?”他问。 “我跟你是一种人。” “镜子内外,当然是一模一样的。” “不是……”她顿了顿,“我和你太像了,我是个可恶的既得利益者,我在这片土地可能是失的——我没办法做你的对照,或者,标尺。” 对照,标尺。 他默念了两遍。 “我该跟你说句抱歉吗?”她问。 “当然不用,”他答,摸了摸她的下巴,含上一点笑意,“能不能别跑?” 她眉一扬,神气得要命:“那看你表现——妈的混蛋你刚摸了我的脚!!!” 午饭碳水含量有点高,宁昭同吃完站了二十分钟,困得简直睁不开眼。她连忙洗漱完爬上,眼睛一闭睡了个天昏地暗,那急切模样就像怕他过来抢被子一样。 沉平莛眼底隐约带笑,坐到边,整理了一下脚的单。 旁边偶尔传来刘洪谦的呼噜声,一如既往冷清而安静的午后。 他没有午休的习惯,放轻脚步坐到桌子前面,打开了钢笔的盖子,却迟迟没有落下一个字。 他闭上眼。 姜,楚,何,徐,黄。 刘蒙。 山西运城人……中纪委。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声开门的响,他蓦地睁眼,眼底似有刀剑般的凛光。 来了。 刘洪谦沙哑的声音悠悠传来:“终于来了啊……” 无数脚步匆匆涌过来,仿佛水之就下。门锁被打开,一张张动的脸在外攒动,领头的按捺住动的语调:“书记,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他微微了一口气,受到来人衣衫上冰冷的气息,受到那些周围未曾谋面者的躁动,受到无数含蓄打量的目光……沉平莛站起来,回身,走到边去,轻轻把她抱起来。 “嗯?”宁昭同困倦地了眼睛,“好大的动静,什么人啊?” “以后慢慢跟你介绍,”他看着怀里懵懂的脸,突然笑了一下,低头吻了吻她的鼻尖,“回家了。” 在两列厅局风酷哥里被抱上车,宁昭同忍不住掐着沉平莛的手腕咬牙切齿:“刚有人拍照吗?” “没有,”沉平莛安抚地摸了摸她的手背,“想留个影,纪念第一次出看守所吗?” “才不是!”她不,“你早说我就把衣服换一下啊,穿这么个睡衣一点都不拉风好不好?” 封远英强忍住笑意:“宁老师,酥酥和橘子都在。” 沉平莛愣了一下,而后笑得无奈:“不怕,以后有的是机会。” “以后谁要跟你出现在一个镜头里,”她抱怨,探身去拎过猫包,打开一点让两只猫能把头钻出来,“宝贝儿们受苦了,妈妈亲亲!” “喵!喵!” “喵!” 沉平莛神情温和地看着这一幕:“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 宁昭同看也不看他,着两只猫的耳朵:“你没有后手才奇怪吧?” “就因为相信我?” “那位暂时也没有更好的人选,肯定要捞你的,不过我还是很信你的!”她闷笑一声,“看来你那旗袍送得不错。” 他没太明白:“旗袍?” “身无彩凤双飞翼——”宁昭同亲了亲酥酥的鼻子,“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回到家,大厨爷爷准备了柚子叶,说让她去去晦气。宁昭同领了心意,但只用来洗了洗手。 “柚子叶啊,”沉平莛闻到味道,“给我也洗一洗。” “你信这个吗?” “不信,但洗一洗也不妨事,”他取过一旁的巾,细细给她擦干指间的水,“今年跟我回一趟杭州吧。” “见亲戚还是拜父母啊。” 他笑:“觉你都不太愿意。” “嗯,是有点儿,”她乖乖跟着他出来,“不喜见活人,也不喜拜死人。” “那就拜一拜活人,见一见死人,”他给她绞头发,还主动拿了吹风机过来,“我外公还在世,他会很喜你的。” “那万一不喜我怎么办?” “那也没关系,”他把手伸进她润的发间,“我喜你就够了。” 这老男人说这种黏糊话越来越练了,她轻哂一声,探身去桌面把手机摸过来。 因为怕聊天记录给他们惹麻烦,她当天走之前删了不少人,最后也就留了个薛预泽。毕竟他跟她这点事儿都在社平台过过明路了,任谁也没话说。 就是今天不免也要求着薛总把联系人推送过来。 薛预泽这人也是真懂事儿,线上半句都没问,麻溜地就把联系人全推过来了。 【薛预泽:回家!】 【薛预泽:(联系人名片)x7】 【薛预泽:如今大卜和将军住在我家里。】 【薛预泽:太师在宿舍准备期末考试。】 【薛预泽:小陈警官最近倒是经常没消息。】 这些路上封远英已经跟她说过了。 【好!】 【薛总收留家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那就祝你心情愉快吧!】 【(猫猫拜托.jpg)】 【我待会儿给潜月打个电话】 【薛预泽:可以报。】 【薛预泽:宁老师过年赏脸跟我回趟家吧。】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看来行程很忙。” 宁昭同不:“不许窥屏,好好梳你的头发!” 沉平莛含笑应下,拢了拢她润的长发,自头到尾梳下,仿若一泻千里的瀑布。 【不去】 【薛预泽:拒绝得也太干脆了吧。】 【薛预泽:是已经有安排了吗?】 【暂时还没有,但是不想见家长】 【(泪猫猫头.jpg)】 “暂时还没有的意思是,过年不想跟我回杭州。”沉平莛道。 “不想去,”宁昭同也懒得说他窥屏了,“而且咱俩才认识多久,没到见家长的时候吧。” 他动作一顿:“十年了。” 她一噎:“……真的假的。”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才二十岁,在医院病房。” “……对,那时候被战斧炸了一下,你刚把我从叙利亚拎回来,”她想起来了,笑道,“救命之恩啊。” 他把吹风机上:“要报一报吗?” 她低笑,抬脸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不是都以身相许了吗。” 尾音湮没在吹风机的轰鸣里,他没有回,但神情缓缓地柔软下来,看着自己的手在她发间若隐若现。 喻蓝江敲了两下傅东君宿舍的门,得到同意后推门进来:“宁昭同什么时候把我删了,今天才加回来!” 傅东君看着兄弟的眼神简直像要杀人:“你想说什么?” “你那什么表情?”喻蓝江莫名其妙,“她为啥要删我啊,删了又加,我俩没吵架啊。” “……你今天才发现她把你删了?” “是啊。” “你们平时不聊天?” “哦,是不太聊,”喻蓝江挠了挠头,“没什么话说,我找她也没事儿。” 喻大爷这人糙是糙了点儿,好歹是真实诚,跟迟源儿说的话全是发自肺腑的大实话,比如闲聊一向找兄弟不找老婆。 傅东君了一口气,实在是无法理解师妹这段恋谈了个什么锤子东西:“……那你,就不怕同同移情别恋?” 喻蓝江疑惑:“她别恋得还少?” 姜疏横差点笑出声。 傅东君恶狠狠地瞪了老公一眼,然后回头看喻蓝江:“那你就不担心她给你踹了?” 喻蓝江吃了一惊:“她准备把我踹了?” “……不是,他妈的,跟你说话怎么那么费劲儿,”傅东君烦得来火,指着凳子让他坐下,“同同前两天碰见点事儿,怕影响到我们,就暂时把我们都删了。今天刚刚出来,就把我们加回来了。” 喻蓝江还是很锐的:“刚刚出来什么意思,她进局子了?” 傅东君扒了两下头发:“差不多吧。” “我靠,那么严重,”喻蓝江脸费解,“她又跟人打架了啊。” “啥打架?”陈承平推门进来,“回回查房都是你们宿舍最热闹,聊啥呢。” “不准动!”傅东君连忙喝止他,“你洗脚了吗?” “他妈的你怎么成天嫌弃老子,你妹妹都没你那么讲究,”陈承平笑骂一声,还真低头换了鞋再进来的,“说什么呢,让我听听。” 傅东君觉得这不是嫌弃他,他对所有进他房间的兄弟都是同样的要求,毕竟当兵的不管姿如何,都是呼噜一个赛一个响,脚一个比一个臭。不过这时候他倒也懒得掰扯,抬了下下巴:“家庭茶话会,你要参加吗?” 陈承平一股坐到姜疏横旁边的凳子上:“那我必须参与,这家没我得散。” 喻蓝江嗤了一声。 傅东君把话题拉回来,指着喻蓝江跟陈承平解释:“这小子今天才发现同同把他删了,我说他不上心来着。” 陈承平一听都乐了:“你俩平时话都不说?” 喻蓝江是真觉得费解:“一天天除了训练就是欺负新来的,能有什么话说?你们说什么,说今天食堂有什么好菜?她又吃不到。” 傅东君自觉看透了真相,瞅了一眼陈承平:“我说老鬼你怎么接受得那么好,合着早就看出来这小子动摇不了你的地位是吧?我懂了,找个笨蛋美人分薄对手的专宠,斗剧都这么演的。” “?” “?” “?” 陈承平言又止,问姜疏横:“你老婆成天看些什么有的没的。” 喻蓝江附议:“多管管。” 姜疏横好像想说什么,结果让老婆再次瞪了一眼,只好闭嘴。 傅东君觉得自己没问题,但想了想这种话还是跟师妹说比较有意思,于是转了话题:“同同的伤差不多好了。”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