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也如身周这些士子们一样意气风发,尤其先先帝当庭点了他为状元后,打马游街,呼朋唤友,同届的士子们不论考上的还是落榜的, 好的还是仅仅有几面之缘的,都来与他这个新科状元结 攀谈,聚会酒宴一场接一场,地点多半便是选在这得意楼。 出事的那一次自然也是在这里,看上去与平 并没有什么不同。 方朝清清楚的记得,那次他是受一位同科好友相邀,说是请了几个好友一起聚聚,要他这个状元公给点面子。他应邀前去,到了发现果然只有几个人,且都是相识的,唯一例外的便是那个御史之子。 那御史之子方朝清虽然也认识,但也不过是见过面,知道有这么个人罢了,并没有深 ,而且与自己高中状元不同,那御史之子似乎是落榜了。 好在还有其他几个好友在,那御史之子也一直闷头喝酒不说话,气氛便也渐渐热烈起来,作为状元公,方朝清更是被灌了许多酒。冲突就是发生在他醉意正上头时。 那邀请他的好友出身寒门,其余几人也均是出身不显,所有人中,只有他和御史之子的出身相当,所以在那御史之子强迫那酒家女时,也只有身份相当,且又喝了酒,平 便有些任侠气的他敢出言阻拦。谁知那御史之子因为自己落了榜,早对方朝清心怀嫉恨,方朝清一开口,便立时让那御史之子怒火上头。 他只隐约记得那御史之子先动了手,他被迫还手,一 手,便一发不可收拾。 半醉半醒间,他连自己手里什么时候多了把刀子都不知道,等清醒过来时,那刀子已经 入御史之子的 口,而身边聚会的同伴,闻声赶来的酒楼伙计等,皆面带惊恐地看着他。 而他原本带来的随从,则在同伴说好友聚会不要让仆从在场碍事后便打发了出去。 剩下的在场所有人都说是他杀了人,于是他自己,便也认定了自己是杀人凶手。 然而—— “……当 在场的六人,除你和死者外还有四人,但如今,这四人已经全都死了。” “请你去酒楼的那人,原本已经落了榜,但你的案子定下来后,却被补了同进士,你被定罪入狱后半年,便被分到江南富庶之地为官,只是,还没走到江南,就在路上遇上强盗死了。” “其余三人,也都死于非命……” …… 是了,那 那几个请他喝酒的同窗,皆是他来京城后才结识的, 情说深也不深,不过是因为做主请他的那人写的一手好字,便与方朝清 情好一些,时常一起探讨书艺。他出事后进了大牢,再也听不到外界的消息,出来后,又紧接着出了崔夫人的事,然后离京,便是相 颇深的多年友人都难有再见的,更遑论那相 不深的几人。 他也从未想过再去探访那几人,自然也不知道,那几人居然全部死于非命,更不知道那做主邀他之人之后十分离奇的、从落榜到同进士,再到派遣富庶之地为官的经历。 “傻啊……”方朝清 间喃喃着,摇头,叹气,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他摇着头,叹着气,离了得意楼,又一路走过去。 一直走到吏部衙门。 进了衙门,一路无阻,小吏门见到是崔相的女婿,虽然传言说崔相好似不太待见这女婿,但好歹是唯一的女婿,因此哪怕他此时无官无职,也无人阻拦,赶紧地正要给上官通报,却被方朝清笑着拦住,只说是找个好友闲聊,不用通禀。 他径自走进去,找了那主管吏部文书档案的好友。 待了不过半刻钟,便从吏部离开。 这次是直接回了相府。 还没到崔珍娘的院子,便看到崔妈妈在路口翘首等他,一见了他,便 怪气地道:“哟,姑爷终于晓得回来啦?” 方朝清不言不语,直接越过她,迈进了院子。 崔妈妈瞪大了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旋即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我呸!还抖起来了?” 方朝清面无表情地走进院子,然后,在即将进入房间时,僵硬的脸又逐渐恢复平静,待推开门,看到半躺在 榻,双眼直勾勾盯着房门的崔珍娘时,嘴角已经扯出一丝笑。 “清郎,你终于回来了!”崔珍娘 喜地说道。 方朝清点点头,一如往常地上前,坐在 边的矮凳上,问中午他不在时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吃药,得知只吃了半碗粥后,立刻便又让厨房送上餐点,半哄半劝地让她又吃了一些。 吃过饭,崔珍娘照例不想睡,硬撑着跟他说话,方朝清也不急着离开,耐心地陪她说话,然后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母亲的话题。 “我自小便没了母亲,幼时总是羡慕别的孩子有母亲疼 ,就如岳母一般,甚至能为自己的孩子舍生忘死,珍娘,其实每当想起岳母,我就有些羡慕你。”方朝清突然提起已逝的崔夫人。 崔珍娘愣了下,随即微微撇过了脸,含糊地“嗯”了声。 “说起来,我们回京这么久,都还未去岳母坟前祭拜,不如这几天挑个 子就去吧?”方朝清又说道。 崔珍娘眼眸一闪,随即低头:“嗯……” 方朝清张口还要再说,崔珍娘忽然伸出枯槁的手,“清郎,别再说了。”她声音切切,带着丝祈求,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每次想起母亲,就总是……” 方朝清轻轻“啊”了一声。 “好,不说了。”他微笑着道,像以往无数次一样,“你睡下吧,好好修养身体,我这就去找相爷,商量为岳母上坟的事。” 崔珍娘这次没有再拒绝,乖乖点头应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方朝清坐在 边,定定地看着她形如槁木的脸,忽然脸上 出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 他深 一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 方朝清很快便找了崔相,说了要为崔夫人上坟之事,崔相痛快应了,吩咐下人准备一应物事,只是说他自己实在繁忙,便不与他们一同去了。 方朝清自然也没说什么,找人看了 子,定下 子上坟后,便又回到相府,照旧无微不至地照顾崔珍娘,待崔珍娘吃药睡下后,便往崔相的院子,一反之前避之不及的态度,积极主动地参与朝廷政事。 “听说前几天去了趟吏部,是想正经捞个官职吧?也是,身为相爷唯一的女婿,又有从龙之功,居然到现在也没个一官半职,再不慕权势也不甘心吧?再说,听说他在洛城时可是连那 商之役都做过的,早就染了铜臭,怎么可能甘心于此。”相府的幕僚们这样议论着。 方朝清偶然听到,悄悄离开,只做不知,转身继续一边照顾服侍崔珍娘,一边 去崔相院子里报到。 崔相对他的转变倒是适应良好,就好像 本没有之前的龃龉一般,方朝清主动示好,他便也笑脸以对,跟朝臣们议事时也渐渐带上了方朝清,甚至有朝臣主动提出要给方朝清个什么官做,至于方朝清曾经被夺功名,被敕令终身不得入仕的事,自然也没有人不长眼 地提起。 相府上下仿佛一片和睦。 第166章 惦记 “你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传过来,方朝清猛地顿住脚步,便见方才已经消失不见的崔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仿佛又折返了一样。他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仍旧不见波澜,沉静地答道:“关于昨 所议漠北之事,小婿有了些新想法,想找岳父大人商议。” “书房里找不到我,便来这里了?”崔相轻声笑了起来,从袖间扯了张帕子,擦起手来。 方朝清注意到,他手上有草屑泥土。 方朝清目光瞥过前方。 前方是相府角落的一个小院,并无明显的围墙隔离,而是栽植了重重的花木遮挡,如今花木皆繁茂异常,没过人顶,仿佛从未修建过,也从未有人踏足过一样,生长地肆无忌惮。 事实上这里也的确没有人来,除了崔相和他。 一路行来,竟然没看到一个下人靠近这里。 当然,这也正常,相府下人向来训练有素,不会有那不懂规矩的去当值地点以外的地方闲逛,若是有,也早已不在这里了。 “小婿唐突了。”方朝清揖手为歉。 “无事。”擦罢手,崔相弹了弹帕子,复又将其叠地整整齐齐地放入袖间,“这里是我幼时所居的院子,年 已久,许多地方都荒废了,索 也就不让人来,也就我偶尔想起,才过来怀旧一番。”他摇摇头,自嘲地调侃道,“这人老了,就总好沉浸在旧事里。” 方朝清微微恍然。 是了,这相府原本并不是相府,而只是崔府,一个普通京城小官的宅邸,只是后来,这小官的儿子成了崔相,崔府才成了相府。 几经扩建,如今的相府已经比之原来大了许多,只是没想到还保留着原来的院落。 方朝清看向那院子,森森花木后,隐约能看到院子的轮廓,小巧玲珑,屋檐低矮,与如今高大轩敞的相府大有不同,却更像普通人家居家的住宅。 “不是要说漠北之事?走吧。” 头顶的声音忽然打断他沉思,他抬起头,便见崔相已经抬脚离去,他忙跟上去,将所有疑虑通通放进肚子里。 —— 回到崔相书房,刚刚坐定,方朝清还未将早准备好的措辞说出口, 里便来了人。 小皇帝召崔相入 觐见。 方朝清便见崔相挑了挑眉,有些惊讶的样子,显然这召见并不在崔相的意料之中。 这可并不常见。 如今的天下,虽说表面上是皇帝的,然而谁都知道,它真正的主人是谁。那位少帝坐在最高最引人注目的位置,然而在崔相面前,却仿佛一个乖巧的学龄稚童,一举一动,哪怕见什么人,何时见人,都尽在崔相的安排掌握之中,从来都是崔相要见皇帝了便去见,却从未有过皇帝要见崔相便来宣崔相的前例。 那位皇帝…… 想起那 在皇 见到的那个少年,方朝清垂下了眼眸。 “真是不巧。”皇帝召见,自然不能不见,哪怕已经权倾天下,崔相也从不给人以话柄,他站起来,“漠北的事待我回来再说。”说罢,便更衣入 去了。 崔相走了,方朝清自然也不好继续留在崔相书房,只是跟在崔相身后离开时,状似不经意地朝地面某处打量了一下,目光觑到那处一条十分不明显,且显然不久前刚用石灰填充上的 隙后,目光便不再停留,跟着崔相一起走了出去。 崔相入了 ,他便走到相府花园里,似乎在赏景一般地闲逛。 逛着逛着,直到确定身边没了任何相府下人的目光,他才又隐蔽地靠近了之前那小院。 花木掩映之中,小院依旧平静如昔。 方朝清攥紧双拳,悄悄地靠近。 这些天,他几乎将相府能搜寻的角落都搜寻遍了。 除了书房那处囚室留下的痕迹,别的地方便再无蹊跷,正如计都曾经搜查的那般,这相府似乎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猫腻。 但,那个囚室确又是真实存在的。 光风霁月的宰相大人为何要在自己的书房下面设一个囚室?囚 的又是谁?方朝清无法控制地很在意这一点。 总觉得,若是这一点解开,其他的疑惑便都会 刃而解。 但如今那囚室已经被封了,里面的人是死了?还是转移到其他地方了?方朝清不知道,他只能小心地在这偌大的相府里寻找每一处蛛丝马迹。 眼前的小院,就很可疑。 越过重重花木,小院外围终于出现在方朝清眼中。 低矮而陈旧的院墙,肆意生长的花木枝条从墙里探出,看上去的确像是经年弃置的旧院子。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鸟雀啾鸣,没有一丝人声,方朝清蹑足走到墙边,搬了块石头垫脚,然后在一棵花树的掩映下朝院子里看。 一眼望过去,并没有什么东西。 院子里跟外面所示的一般无二,除了花木有刚刚修剪过的痕迹——恐怕就是崔相方才修剪的。花木之中隐约 出些许院中的景 ,秋千、矮亭、长廊、水井……十分普通的景致,虽不奢华大气,却处处透 着小富人家的 致与讲究,正是二十多年前的崔家应有的景象。 方朝清蹙眉看着,正想着要不要翻墙进去看看,抑或是寻个别的时间再来,视线里便忽然有了些不同。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仅着中衣,赤着脚,幽魂一般地从方朝清眼前飘过。 方朝清还未及思忖,那人影后面便又出现两道人影,却是两个身形健壮的仆妇。 那个披头散发的人——显然是个女人——被两个仆妇一左一右架住,女人没有反抗,很顺从地被仆妇架着,只是头晃来晃去,顽童一样,口中还发出嘻嘻的笑声。 方朝清屏住呼 ,睁大眼睛,眼看三人就要从视线里消失,急忙从墙头上抓了一把砂石,朝院子里扔去。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