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景是美好的,然而,西北战况并不妙。 腊月二十七这一天早朝,金殿上再度吵成了一锅粥。 “承天四十一年,我朝击溃西北仡褚族,对方俯首称臣并立下盟约,承诺永远不再犯大成一寸国土,岂料他们竟私自毁约,与蒙戎、全克尔、回洺三部联手,狈为,大举偷袭,烧杀抢掠我朝边境山村,致使老百姓惊惶南下逃难,外蛮族委实罪该万死!”大皇子痛心疾首,愤慨至极。 “当年,老定北侯率大军浴血奋战,壮烈殉国,生擒仡褚部落族长,换取对方自愿签订停战盟约,如今他们已休养生息近二十年,羽翼渐丰,突然展子野心,公然无视我朝陛下,犯下种种罪恶行径,令人不齿。”白发苍苍的韩太傅沉痛叹息,脸凝重。 广平王随后出列,躬身拱手,状似中规中矩地表示:“边境百姓命堪危,急需朝廷解救,只盼西北将士尽快击败北蛮。父皇,若有合适差事,儿臣愿效绵薄之力。” “唔。”高居上首的承天帝淡淡应声,不予表态,背后引枕支撑病体,方勉强坐稳龙椅。他面无表情,竭力掩饰身体不适,沉声吩咐:“节在即,茹饮血的北蛮却大肆惊扰百姓,不平不足以抚民心。如今已对了两战,均获胜,但远未彻底熄灭战火,众卿若有对策,务必提出来,共同商议。” 金殿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良久 郭达定定神,按照原计划,身出列,严肃分析:“启禀陛下:西北屯兵二十余万,仡褚和蒙戎、全克尔、回洺四部约有骑兵十万,目前我军严密防备,且两战两胜,边境百姓暂无命之忧。既要用兵作战,粮草理应及早供应,以稳住军心,微臣大概算过,第一批军粮至少需要一百万石,请陛下恩准。” 承天帝眯着眼睛,俯瞰瞥了一眼容佑棠,颔首道:“打仗靠人马,自然得耗费粮草。至于具体该如何调拨……容佑棠?” “臣在。”户部右侍郎容佑棠应声出列。 “一百万石,依你看合适吗?”承天帝不疾不徐问。 容佑棠早有准备,他沉片刻,摇摇头说:“回禀陛下:近期好几处地方报了雪灾、请求朝廷赈济,故暂时无法给西北拨粮太多,最多只有七十万石。” 一群兔崽子,一唱一和! 承天帝心如明镜,若无其事换了个坐姿,又问:“郭远,你觉得呢?” “回陛下:据储粮实情,七十万石,需分两批运送:大部分从江南调集,其余小部分火速传令就近的松北省,让他们先解一解西北的急。”户部尚书郭远冷静对答。 “朕准了!”承天帝极具魄力地一挥手,威严命令:“七十万石粮,责户部尽速送达西北,不得延误。” “臣遵旨。”郭远弯领旨。 容佑棠和詹同光跟着上峰躬身垂首,随即返回原位。 户部全是老三的人,调多少粮草任由你们盘算,还装模作样的!大皇子面不变,心里却十分不忿,始终记恨被对手抢占的要职,耿耿于怀。他深了口气,不痕迹朝左后方一瞟,隐含暗示。 刑部尚书江勇察觉暗示,他仰仗韩太傅半生,毫无退路,无法装傻,遂硬着头皮出列,拱手道:“陛下,微臣有些不解。” “哦?且说无妨。”承天帝和颜悦。 “是。”江勇咽下唾沫,状似困惑,关切地质疑:“既然眼下好几处地方受灾、请求朝廷赈济,西北二十万大军却一气需要七十万石粮!难道是要打一年半载吗?” 金殿暖意融融,熏得承天帝口憋闷,呼费劲,头脑有些昏沉,他艰难长长了口气,转而吩咐庆王:“泽雍,你给解释解释。” “儿臣遵旨。”赵泽雍稳步出列,面朝江勇,眸光炯炯有神,直视对方眼睛说:“江尚书、诸位大人,方才郭将军已大概告知:我朝在西北屯兵二十余万,敌军骑兵约有十万,猛一听人数,仿佛我朝必胜无疑。但,由于外草原不宜耕种,北蛮皆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成国的田地家园却是固定,且边境一线漫长,可想而知,二十万兵力是分散的。”顿了顿,他不慌不忙,继续解释: “北蛮骑兵悉地形,通骑、擅长偷袭,他们南下入侵,不必担忧藏身草原深处的族民,我朝将士却要坚守城池、保护边境百姓,故历来以守为主、攻为辅,因此在可能爆发的大战前,必须多屯粮,以备彻底击溃敌人。江尚书,你理解了吗?” 江勇状似恍然大悟,后背冷汗涔涔,干笑着点头:“多谢赐教。殿下不愧是屡战屡胜的兵马大元帅,想必此刻西北的老百姓一定极盼着您吧?” 他们千方百计推举殿下亲征,究竟有何谋?容佑棠暗暗焦急。 “庆王殿下是常胜统帅,自然深受百姓戴——”帮腔的吏部尚书话音未落,上首龙椅忽然响起重重咳嗽声: “咳咳!” 第227章 风云 承天帝冷着脸, 重重咳嗽后一语不发,他虽然须发皆白,但久居帝位者积威深重,极具震慑力,当即牢牢镇金殿内别有用心的言论。 吏部尚书裴卞话说一半,火速闭嘴, 尴尬杵着, 心知触怒了皇帝,下意识脖子一缩。 良久 赵泽雍背直,若无其事地说:“父皇,儿臣已向江尚书解释清楚储粮缘由了。” “唔。”承天帝挥挥手。 赵泽雍听令返回原位。 容佑棠悬起的心慢慢落下, 暗忖:幸好陛下还得住场面!不过,他年迈病弱,假如哪天一病不起……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西北边境百姓正遭受战火威胁、不得安生过年, 朕十分担忧,诸位卿家想必也着急。”承天帝顿了顿, 缓缓扫视整个金殿,勉强掩饰闷头昏, 语重心长道:“民如子,君臣着急都是必须的,但不能盲目,而应冷静商议。泱泱大成,人才济济,自开国以来, 西北将士骁勇善战、忠诚果敢,未曾丢失半寸国土!因此,西北军务由现任统帅和将领指挥,最合适不过,至于具体作战对策,理应由内行谋定,外行连北门关都没出过,不甚悉战地,朕无法强人所难、令其上阵拒敌。” 按例,出列上奏的官员无旨不得退回队列。 裴卞独自立于龙椅台基下,脸发烫,赔笑含糊道:“吾皇圣明。您亲自安排,必定是稳妥的。” 承天帝莞尔,略昂首,威严说:“朕虽安居都城许久,但年轻时曾数次奉先皇之命、押运粮草或抚军民,远赴西北巡察。自古以来,外蛮族众多,他们不事生产、卑劣无,冷不防南下偷袭、烧杀抢掠,赶不尽杀不绝,大成将士们夜防备,保卫疆土不易啊。” 裴卞继续赔笑,硬着头皮,毕恭毕敬道:“陛下英明神武,微臣碌碌大半生,竟从未远出边,惭愧至极。” “分内职责不同,无需惭愧,踏实做好你的吏部尚书,就算给朕分忧了。”承天帝的笑容似有若无。 “是。”裴卞深深弯。 承天帝意有所指慨一番后,终于大发慈悲地挥挥手,同时问:“还有谁想上奏?速速提出来。” 裴卞谨慎返回原位,后背里衣汗。 “嗯?没有么?”承天帝眼神睥睨,俯视文武百官。 方才旁观了一出杀儆猴,唬得众官噤若寒蝉,纷纷选择明哲保身,装聋作哑。 片刻后 御书房首辅大学士鲁子兴出列,苍老的嗓音不疾不徐道:“启禀陛下:仡褚部此番擅自撕毁盟约,全然不顾千里迢迢南下我京都求学族民的命安危,据其中一名头领的儿子称,仡褚原族长死于部落内,新族长乃暴戾贪婪之人,那人一意孤行,联合其余三蛮族、一同进攻我国。正如陛下所言,蛮族深藏草原腹地,赶不尽杀不绝,长期征战必会损伤我国元气,因此,老臣提议:待平息战火后,扶持原族长的嫡系上位,重新签订盟约,责令新头领严加管束族民,以保边境太平。” 承天帝赞赏颔首,嘴上却说:“卿虑得是,但兹事体大,不可草率决定,仡褚可算北蛮最大部落,他们私自挑起战争,必须给予适当惩戒!否则,大成国的威严何存?” “父皇言之有理。”赵泽雍重新出列,主动揽责:“儿臣身为西北统帅,责无旁贷,稍后将立即面见仡褚质子,调查内情以待决策。” “你抓紧去办。”承天帝点点头,正就北蛮入侵一事详谈几句时,腔深处忽然涌起一股浑浊闷气,瞬间眼前一黑!但当着众臣的面、为了稳定,皇帝绝不能表病弱,他只能硬生生忍住,咬紧牙关,给李德英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上前俯身,默契对视一眼后,心领神会,内廷总管尖亮高亢的嗓音宣布: “时已巳时,今早朝到此为止,陛下有旨:退朝!” 李德英故意略去了“有事启奏”四字,但因为今早朝较以往已延长两刻钟,是以并不显得太突兀。 除了若干有心人外,苦站小半天的官员如蒙大赦,齐声高呼:“微臣恭送陛下。” ——按例,承天帝本该起身,负手踱步,绕过金龙翔云大围屏,率先离开殿堂。于是文武百官习以为常地等着,皇帝仍端坐,谁也不敢喧闹动。 然而,承天帝状似闭目养神,纹丝不动——其实,他被疾病身,能坐稳龙椅已是竭尽全力,本无法起身行走。 糟糕,陛下可能发病了,关键时刻,他绝不能倒下!容佑棠知皇帝病情,不由得焦虑,情急生智,他灵机一动,果断出列,拱手道: “启禀陛下:微臣有事启奏,不知您可否拨冗一听?” 承天帝徐徐吐出一口气,略恢复了些神,说话还是有力气的。他沉声道:“巳时了,众臣都有公务急需处理,不宜耽误国事,且各自忙去吧。容卿,你有何事?留下尽快奏明。” “遵旨。”容佑棠恭谨垂首。 其余官员要么站得腿肚子酸疼、要么饥肠辘辘、要么急于更衣,一早想散朝了,闻言齐呼: “微臣告退。” 须臾,文武百官排班按序,秩序井然,如水一般退出金殿,分头忙碌。其中,几位皇子和容佑棠一道留下,他们自然也猜到父亲身体不适,只是反应没容佑棠快而已。 不多时 偌大的金殿空,承天帝睁开眼睛,左右一扫,心渐渐踏实了:虽说衰老病弱不可避免,但能瞒一天是一天,以尽可能稳住朝局。 “皇儿,你们也下去忙吧,别让朕心。”承天帝不容置喙地命令。 几位皇子面面相觑,赵泽雍率先应答:“请父皇保重龙体,儿臣这就去见仡褚质子!” “唔。” 父亲并未独留哪一个儿子,大皇子、广平王勉强服气,与兄弟们一同告退。 赵泽雍走之前,路过容佑棠,彼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擦肩而过。 大皇子和广平王一前一后,彼此不屑一顾,他们经过容佑棠时,不约而同斜睨,含愠怒告诫之意。 容佑棠镇定自若,中规中矩地垂首,自认于公于国无愧。 固执要强的承天帝陆续屏退闲杂人等,再也撑不住,发出“唉哟~”一声,引起空旷回响,继而他眼睛一闭,整个人往后摔,幸而被几个引枕接住,毫发无伤。 “陛下!”容佑棠大吃一惊。 “陛下!”李德英飞扑搀扶。 大臣、太监、御前带刀侍卫等人,顿时成一团,七手八脚上前搀扶。 “唰啦”一声厉响,下意识匆匆靠近龙椅的容佑棠倏然止步,头顶悬着一把雪亮寒刀,忠心耿耿的侍卫大喝: “大人请止步!” “未经陛下允许,任何人不得踏上龙椅台阶!” “抱歉,我一时心急了。”容佑棠歉意解释,从善如,立即后退几步,并正提议:“陛下龙体欠安,何不立刻请御医诊脉呢?放心,我暂且留下,恭候圣上清醒后问话。” 李德英胆战心惊,额头冒白汗,慌忙掐了承天帝的虎口和人中,连声下令:“就按容大人的意思办!快去,悄悄把御医请来此处,切勿走漏风声,否则脑袋别想要了!” 侍卫们也知道厉害,三两下一合计,便有四人飞奔从后殿密道离开。 “李公公,龙椅宽大,不如让陛下半躺吧?那样儿舒坦些。”容佑棠恳切提议,始终位于汉白玉石基下方。 “哎,咱家也是这么想的。”李德英抬袖擦汗,招呼侍卫帮忙,小心翼翼搀扶艰难息的老皇帝半躺。 御医们心急火燎赶到金殿,足足忙碌救治小半时辰,承天帝才徐徐平缓气息。 容佑棠垂手侍立,眼观鼻,安静沉思。 午时将近,承天帝挥挥手,御医们躬身,无声退至偏殿等候,紧接着他招招手: “容卿,上来。” “是。”生平第一次,容佑棠脚踩汉白玉台阶,拾级登上奢美绝伦的龙椅石基,屏息凝视,自发跪在龙椅前,并未抬头,轻声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横着半躺龙椅的承天帝诧异挑眉,继而莞尔,慢悠悠拉高些褥子,威严道:“朕还以为你会先问候龙体安康呢。” “天佑大成,陛下贵为九五之尊,得诸天神明与历任帝王之灵庇护,必定福寿双全!”容佑棠坚毅答。 承天帝好笑地撇撇嘴,问:“说吧,你有何事?” 容佑棠尽量低嗓门,开门见山道:“陛下,您可还记得宋慎?” 承天帝脸微变,语调平平说:“唔?”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