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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御宅屋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鬓边不是海棠红 作者: 水如天儿 时间: 2024/06/21 
上一章   第91节   下一章 ( → )
    程凤台差点给活埋在留仙里,幸好跑的方向对了,没有朝古大犁的那一边跑。山外面,古大犁与本人打到同归于尽,是另一边的曹部士兵将程凤台刨出来的,刨出来的时候还有神志,见到曹贵修,他对自己的治疗方案提出许多意见。曹贵修依照程凤台的意见不许军医动手,而是搬运到镇子里做手术,主刀医生是传教的神父。神父划拉开一看,皮里的弹片太多了,便在前划了个十字,合伤口将程凤台抬到北平,把他给上帝保佑。程凤台就是在回北平的路上染至昏,成了眼下这个德

    二一双小脚,不便于走动。程凤台长久的躺在医院,她见不到人不安心,怕丈夫教洋鬼子大夫瞎治给治死了。身边老妈子进言说程凤台老也不醒,兴许是魂魄丢在外头了,魂只认回家的道儿,不认识怎么去医院。万一人回来了魂不回来,也算个落寿终正寝。二深以为然,手术之后两周,雇了两名医生四名护士,就把程凤台运回家来治,谁劝都不管用。回到家来,程凤台的情况虽有反复,倒也没有明显的恶化,医疗手段用尽,无非是残续命而已。

    为了摆仪器电线,的四周帐幔撤去,程凤台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脸没有一丝活气。这时候,屋子里哜哜嘈嘈的人们好像都不存在了,商细到自己身处一团热氲氲的雾之中,只有程凤台是清晰的,生动的。他渐渐从这热氲中走出来,走回一个明晰清凉的世界里,他跪下把脸颊贴在程凤台的手背,程凤台的手背也是凉的,带走了所有癫狂的热,商细闭上眼睛。

    屋子的人都收了声,程美心脸嫌恶,二变貌变的,范涟打量二位姐姐的神情,连忙道:“商老板!使不得这么大的礼!”就要把商细搀起来。薛千山此时一步上前,挡在程美心与二面前,道:“曹夫人,程太太,刚才提到用药上的难处,我已经有对策了。我们不要打扰病人,外间厢细谈吧!”

    二忍了忍,抛给范涟一个眼让他看紧商细,便与薛千山出去了。范涟毕竟也不敢狠拉商细,劝了劝他起来,他不动,范涟只有束手,回头望望杜七,杜七瞅着商细发呆呢。这时候,就轮到安贝勒大显身手了,他很亲昵的握住商细肩膀,试图把他抱起来,嘴里轻柔地哄着说:“官儿,看过就得了,咱尽了情谊了。你自己身子要紧,可怜见的……”商细果真被他搀起来,但是搀起来以后,一胳膊肘推开他,去瞧程凤台挂的浅黄的盐水,问:“这什么东西?”

    无人应答,一旁小护士低声说:“这是营养,维他命葡萄糖水。”

    商细捏着药瓶子仔细端详:“营养?这玩意儿!比还淡!”

    杜七听到这句,手里一拍巴掌,商细醒过来了!再看商细的面孔,果然一改之前的痴昧蒙,一双眼珠子清潭一样深澈灵活,藏着灼灼的头,藏着迫切和希望。安贝勒却是个糊涂人,没个眼力价,又要凑上来与商细亲热,商细一句话也懒得和他多啰嗦,将他推了个趔趄,凶神恶煞地问小护士:“人怎么瘦成这样了!老也不醒!你们到底会治不会治?”

    看商细的样子,几乎就要打人了,小护士吓得哭出来:“我哪知道,你吼什么!你去问方大夫呀!”

    米斯特方刚刚忙里偷闲,趁着人多,到外面口气,嘬一瓶桔子汽水。这会儿听见屋里男人在吼女人在哭,跑进来顺手把空的汽水瓶搁在桌上,推了推眼镜,打出个气嗝:“病人要安静和空气,请客人们都出去吧!”

    其他几位便顺势出去了,商细当然不走,他不把自己当外人,指着盐水瓶里不如浓的药水:“这能救得活命?”

    方医生说:“不能。”商细就要急眼,方医生接嘴说:“这是维持病人基本体征的药物,等于喝米汤。”商细说:“喝米汤不如喝参汤!”方医生点点头:“那当然更好了,原则上来说口服收比输营养全面,可是病人目前无法咽……”商细打断他的话,几步跨出门外,问小丫鬟:“你家二呢?”小丫鬟指给他路,他推开门,在众人之间盯住二:“家里有人参吗?”

    北平的戏们还没机会见着商细行事乖张的样子。商细到北平的时候,已经全力遮掩了为人的病,抱着扬名立万的心来的,本身是一副什么材料,对外轻易不。此时人们都望着他,看不懂。程美心冷笑撇过头。二非常尴尬,没好气地了一眼商细,低头喝茶。商细哪是被晾着就能知道臊脸的,见二不搭茬,他竟然随即又问:“他媳妇!家里有没有人参啊!”

    这叫什么口气!

    二搁下茶杯霍然起立,脸都涨红了,着怒气道:“你这是和我说话呢?”

    商细说:“老挂凉水人还能醒?给他喝参汤!”说完就回程凤台房里去了。

    喂参汤正是符合二的观点,但是她却信不过商细一个活疯子,把商细和程凤台放一屋,想想背脊就冒白汗,顾不上客人们要招待,二急忙忙跟出去。卧房里,商细已经蹬了鞋,盘腿坐在里,坐在程凤台的身边。这可是他们夫睡的啊!二气得往后退一步,身子一晃,被范涟扶住。二咬牙道:“你是死人!让他这么着!”范涟才冤枉,他瘦胳膊细腿的,哪拦得住商细啊!

    二往地上一指,对商细说:“你给我下来!”

    商细装聋,垂着头不理。程美心跟过来见到这个情形,立刻就喊卫兵将商细拖下,杜七一拍桌子拦在跟前:“怎么了?商老板怎么了你们要动?多一个陪的还不乐意!”

    程美心冷笑道:“七少爷!我们程家主人伤病垂危,是程家自己年不利遇着倒霉事了!轮不着外人指手画脚!”她看着商细:“商老板嘛!您要是个女老板,和程凤台不明不白相好一场,现在霸着,我们只得捏鼻子认了,倘或亲戚朋友问起来,也有个说法,好告诉他们这是二爷的外房。”程美心嗓音一拖,无比的讽刺:“可您是个男的呀!商老板,您唱的戏比我识的字都多,您教教我,这男的和男的怎么算呀?”

    商细到程美心来者不善,眼中出戒备的目光。程美心不废话,一抬下巴,卫兵绕到前,拖住商细下拉。商细一手握牢架子,一手打了卫兵一拳头,把一只眼眶打青了。其他几名卫兵见状,道一声得罪,一同袖而上。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商细被困在上施展不开,又得顾着别碰伤程凤台,只有挨打的份。反正他挨打也不走,就不信这几个兵蛋子能把他打死在这。

    杜七急得大喊大叫,一名士兵抱胳膊抱腿的将他阻拦在外。客人们听见动静不对,走进来一看,脸上大惊失。薛千山推开拦着杜七的士兵,兜头给了那兵一个嘴巴,骂道:“什么肮脏东西,敢动他!”程美心佯装不见,那士兵只得低头站到一边。安贝勒怒得也上前去,对着拉扯商细的卫兵挥拳头:“谁准你们动手!还有王法没有?”擂了卫兵好几下,因为客人们在旁目睹,程美心不便再说什么,由着商细重新盘腿在程凤台身边坐稳了。二早已魂飞魄散,心跳的猛烈,眼见得商细鼻孔里淌下一条血迹,血迹蜿蜒到嘴,他看也不看,大拇指随意地一抹,好像本不觉得疼,接着嘴一抿舌尖一舔,把上遗留的血迹舔掉了。二口里不泛上一阵恶心,头晕目眩倒在范涟怀里,要出去透气。

    范涟对方医生一使眼,方医生马上过来递台阶,假模假样看了看程凤台身上安的呼机,严厉地说:“好了好了!请大家都出去!病人已经呼急促了!出问题我担当不起!”

    程美心狠狠盯一眼商细,与客人们走出房门。他们没有再谈话的心情,客人们见到这番奇景,引以为异,不好意思再待下去看人家隐私,另外,他们也急着要将这番见闻告知亲友。商老板趁着程二爷病危,在这与人太太夺夫呢!多大的乐子!梨园与商界的人们听了都要咂舌了!程美心与他们抱怨商细的无礼,客人们嘴里应付着,急匆匆地告辞了。只有安贝勒与杜七说什么也不走,看到今天这个情形,就知道商细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程美心是什么人,军阀头子的家主婆,莫说打人了,杀人她也敢,他们要待在这里护着商细。杜七不走,薛千山也不走,程美心进来冷嘲热讽了一顿,无非是说商细不要脸,跟商细一块儿帮腔的人也不要脸。杜七平时嘴这么坏,此时沉着,极尽忍耐。安贝勒臊得脸都红了,又不好和娘们儿吵嘴,背转身看墙上的画。薛千山抄着胳膊看杜七吃瘪,耳朵里听见什么他都笑眯眯的。

    到了晚晌饭点,无人照管这屋里几位的客人的餐饮,连个茶的丫头也没有,可见多么不受主人待见。轮班的护士与方医生酒足饭,来给程凤台测心率换药水,见着三人站的站坐的坐,都浇了蜡似的凝固着,好心问一句:“三位,还没用饭呢?”

    薛千山伸了个懒,他老婆孩子无数,家里还有个老娘,吃饭必等他,跟这儿耗不起,笑问杜七:“少爷,一起走吧?不然先去吃个饭?”

    杜七一挥手:“滚滚滚!”

    薛千山就滚了,他不见程家的女人,让仆人叫来范涟与他道别,并说:“你们就挤兑商细,也别太过了,那还有一个贝勒一个公子两位爷,得大家脸上难看,何必结仇呢?”范涟那边照顾他姐姐忙得陀螺似的,一拍脑门,才想起时过饭点,亲自送晚饭过去,陪着一起用了些。杜七在程美心嘴上吃里亏,对范涟,不必客气,但他不管夹说什么,范涟只有苦笑:“是呀,哥儿在这也不碍事,我也愿意让他守着姐夫。可是我说了不算啊!”他又向商细痛心疾首地说:“哥儿,别怪我不给你撑。实在是……你和我姐夫,你们恩深义重,在外头一千天一万天的好,那都没什么!可是进了这门,世情道理横摆着,你越不过去啊!我姐姐,程凤台的正经老婆,她不乐意你,你让我怎么办?”

    商细平时就不听这种话,现在更不要听,与范涟眼瞪眼的问:“熬的参汤呢?熬得了没有?”

    范涟嗨呀一叹气,走了。

    二气得肋骨疼,哭过一场骂过一场,晚饭只喝了一碗山药粥,坐上问范涟:“那几个瘟神走了没有?”

    趁着程美心不在跟前,范涟鼓起勇气,笑着说:“姐,要不让商老板待着得了,他没那么大病,还省你一份劳力。”

    二听了,哆嗦手指戳范涟的脸:“这是人话吗!他哪儿像个正常人?把你姐夫给他?”说话,趿上鞋子就要起来。范涟与盛子晴、四姨太太连忙上前搀她。二头还晕着:“他没病就是我有病!不行……我得去看着点儿。”

    那一头,安贝勒与杜七也在劝商细走,因为他们理智上同样觉得,商细强行留在程家确实不大像话,挨打挨骂就不说了,看程凤台这模样,一时半刻醒不来,一时半刻也死不了,在这待到几时算完呢?不过白费吐沫。商细现在就连吃饭,也要看着程凤台往下咽。这时候要他走,就是要他的命。

    二进屋来,白天的妆容已卸,此时显得苍白憔悴。她没有程美心的盛气凌人,看着是个讲理的人,同客人点头问好之后,在前绣墩上一坐,与商细外守着程凤台。二这一阵子身心俱疲,而且深闺妇人,在家里骂丈夫打孩子调教姨太太自有一套本领,面对外客,总是腼腆。二不言语,安贝勒与杜七反倒不自在,搭讪着与二说话。程凤台的现状,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惨字,一想起来,二就要擦眼泪,得他们也不敢再说了。

    方医生过来换今天最后一瓶药水,这一瓶是消炎用的,像水龙头里拧出来的那样透明。商细仰脖子望着,忧心忡忡说:“参汤还不来?”

    二飞快看他一眼,不忿地说:“没有参汤。”

    商细落寞道:“你们要饿死他了。”

    二口急剧起伏,按着怒气瞪着他,想说什么,又不屑于说。方医生察言观,给商细解释:“程先生这个状态不能喝汤,如果呛到气管,会引起肺炎。”

    商细不与他争辩,捞过头一只茶杯含一口,紧接着嘴对嘴哺给程凤台,一手在程凤台颈后一托,另一手一捋他喉咙,眼见得喉头轻微一动,真就咽下去了!

    二看得一呆,随即放出喜,连忙招呼厨房开火,亲自去炖人参红枣汤。方医生虽然赞同病人进质的益处,但是对家属视参汤为救命良药的观点很不理解,还有这一位先生——方医生入京以后才来的曹家,不认识商细的真人,见他年纪轻轻,长衫马褂,说话老气横秋的,盘腿坐在病人上,像一尊哀伤的佛。

    参汤炖好,二吹凉了搁在头,商细再从头端过来,照刚才的法子这么一口一口地喂,过程殊为不易,程凤台不是每次都往下咽,一碗里商细自己下肚得有半碗,完了又。二陪嫁的上百年的老参,专门急救强心用的,药力极大,一顿喂过之后,商细面孔醺红,醉了一样,鼻孔又出血了,他往回猛力地,安贝勒赶紧递手绢:“擤出来!擤出来舒坦!”这个症候喝些绿豆水便可立止,但是二讨厌他,不肯理睬他,问方医生说:“既然能喝汤了,以后是不是不吊水了?每天这么,手都肿了……”

    方医生道:“可以先减少两瓶营养观察一下。”时间已过了十二点,方医生留下一名值班护士,便回去歇着了。杜七熬了两天两夜,乏得很,思忖着现在程家用得着商细喂汤喂药,大概不会再有冲突,何况他和安贝勒俩大老爷们在别人家后院里伴着女眷,算哪宗呢?范涟觉出杜七的犹豫,主动说:“七少爷和贝勒爷回去歇着吧,家里兵荒马的,怕照顾不周,不敢留二位,我替姐夫谢过了!”

    杜七很有礼貌地欠向二的背影说:“程太太,现在当务之急是程二爷的伤病,其他一切,都等程二爷醒了再论吧!之前有失礼的地方,您多担待!我们也是情急!改再来探望!”

    二身子不动不言声,似是默许。杜七望向商细,商细不关心谁来谁去,只盯着程凤台。杜七心里默默一叹,慨情之一字,百般磨人,怀揣忧愁心肠,拖着安贝勒走了。范涟送完客,也与子辞别。

    屋里一下静下来,二守着长夜与孤灯,枯坐半晌。她望一阵程凤台,抹一阵眼泪,丈夫还没咽气,她已提前进入了寡妇的心境,想想膝下的几个孩子,往后子真是无望啊!

    商细仿佛通了人,垂着眼睛闷闷地说:“你别难过,他要活不成,我先替他报了仇,再来照顾你们娘儿几个。”

    商细目下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男青年的形貌,这话教他嘴里一说,简直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屋里没有外人,二用不着端架子,低声音说:“别以为暂且留着你,你就能上脸了!”

    商细不反驳。二白他一眼,唤来秋芳打水给程凤台擦洗。秋芳像个乖巧的小丫头,轻手轻脚端来一盆热水,十指纤纤卷袖子,绞巾。打从他一进门,商细眼皮子都不用抬,鼻子就已嗅出他的底细。可不是吗,商细见过的各戏子数以千计,别管中途辍艺的还是改籍换行的,戏子们身上独有着一股劲头,但凡被粉墨描画过,终身褪不去颜

    秋芳却没有这份道行,看见一名青年男子坐在里,偷瞧两眼,不敢多嘴问,依旧过来给程凤台擦脸。商细哪容得他的爪子摩挲程凤台,夺过巾盖在程凤台脸上,脚这么一抹。二看不惯他,又从他手里扯过巾,亲自给程凤台细细的擦了脸。接着要用壶了,这件事,二是绝不会沾的。秋芳提着壶,预到商细会来抢。商细果然来抢,抢过壶,揭开被子一角探进去捣鼓半天,摸不准地方,伸头下去一看,很快又抬起来盯着人,竟然是在堤防别人偷看!费了许多时候,终于解手完毕。秋芳接过壶倒了,重新洗手过来,立在边说:“得给二爷按摩,怕生褥疮。”

    秋芳和气的话,招来商细冷冷一句:“你再敢碰他,我就打死你。”

    这不是欺软怕硬吗?秋芳哪里就招他厌了?二虎着脸,一股坐下,对秋芳说:“你去吧。如今这里有人替你了!”

    这一夜里,二与商细都没有说话,等天亮,范涟又来了,她才回去歇着,走出门不放心地嘱咐范涟:“看着点他!”指的是商细。商细还是盘腿正坐的姿势,不留神都以为他老僧坐化了。范涟招呼他吃早饭,他胃口倒好,不吃稀粥,要吃馍馍,富人家的食物小巧,一顿吃了十几个才打住。吃完,范涟怕他积食,让他下走两步舒展舒展,商细摇头,他真怕一下就有埋伏的卫兵把他抓走,在程家动不动就挨打,都被打出疑心病了。

    程美心一直睡到十一点起,起看见二容得商细留下,抹头就去向二进谗言,说:“弟妹糊涂,这不是引入室这是什么?他耳朵聋了,将来唱不了戏,就想凭着现在这点看护的功劳傍二弟一辈子!等二弟醒了,还怎么甩他啊!”二不是不担心,但是在程凤台的安危面前,她又固执己见,相信程凤台只要能喝药,就离活过来不远了:“真那样,也是命!当是程家欠他了!”程美心恨道:“你啊!你要每天看见他不嫌恶心,我倒是没话说!”

    到下午,范金泠与丈夫杜九来探病,一进门就被程美心拉过去嘀嘀咕咕一阵子,听得范金泠横眉立目,腹火气:“太欺负人了!他怎么敢进门!”就要往卧房跑。蒋梦萍大着肚子拦住她:“你别去刺他!他有旧病,经不起刺!”范金泠甩开蒋梦萍的手:“你们怕他发神经病,我可不怕!”蒋梦萍只好推一把杜九,让他拦着点范金泠。

    范金泠进了房间,看见商细果然盘踞要地,颇为自得,气得立刻抓起桌上一只空茶杯扔过去。商细一偏头躲开,眼皮子都不夹她一下。

    范金泠道:“你下来!快给我下来!”杜九拉拉范金泠,被范金泠推开两步,指着商细骂:“你怎么这么不知羞!闯到别人家里来!你无!可恶!”她说不出更难听的词汇了,只会说“无”和“可恶”。商细开始不理她,后来嫌她聒噪,抓一把早上吃剩的油炸花生米攥手里,拇指一弯,朝范金泠脑门一弹,“哒”的一声脆响。这个动作又滑稽又气人,带着作的不怀好意。范金泠捂着脑门都要气疯了!还没骂出词,脑门又哒地挨了一记,紧接着又是一记。范金泠就是在外念书的时候,也没遇到过这么混账讨厌的男同学,又窘又臊,一跺脚,不争气的哭出来。杜九连忙上来护住范金泠,对商细道一声失礼,把她带走了。

    窗外有蒋梦萍站侯许久,自从商细来了,她一天不知道要打听多少趟,等范金泠出来,忙上前用手绢给她擦眼泪:“惹他做什么呢?他那么淘气!”范金泠怒得甩开手绢:“他不是淘气!他是坏!”那边娘带着孩子们例行探望父亲,三少爷处在不知事的调皮年纪,见商细这招隔空打物,实在有趣得紧,挣娘的手,摇摇摆摆蹲到地上捡花生,他不会弹,只会朝哥哥丢,一边咯咯大笑,地又去找花生。二过来,正看见范金泠哭哭啼啼的,小儿子不知怎么,地在捡垃圾,心里真是烦得要命,她天天担惊受怕,还净

    大少爷疑心自己见了鬼,问他娘:“爸爸上是不是有个人?那人是谁?”

    二默了半天,说:“请来伺候你爸爸的。”

    大少爷直觉不简单,商细面南而坐,纹丝不动,不是个伺候人的样儿,见母亲脸不悦,不敢多问。

    商细就这样,在程家扎下营了。

    他一整天没有一句话,半垂着脸望着程凤台,好比在参禅。没人见他睡过觉,二听说疯子是不睡觉的,合眼的时候,就是使完疯劲蹬腿的时候,颇为心惊。暗自观察商细,他虽然不睡觉,吃得倒不少,端来多少都盘干碗净的。二北方富户的习气,看的菜要比吃的菜多,怀疑商细存心使坏糟蹋,当面看来,竟真是他一口一口吃光的。然而这份饭量也让人看不起,吃这么多粮,不是个上等的人。小来过程府递送商细用,顺便报告水云楼的近况。商细不在,后台变本加厉,天天吵嘴,争钱争戏份,争得风起云涌。商细听后,开口发出指示:“让他们打,打散了算完,不必回我。”

    这样下去,时再多一些,进了深秋,范涟也不是每天都来了。程美心带孩子们回到丰台,继续与细们做戏周旋。四姨太太要顾着几个少爷小姐和待产的蒋梦萍,每天从早到晚也没工夫陪伴二。不怪亲人们走开,程凤台实在躺的久了,亲人们各有家累,陪她熬过这么多天,仁至义尽。所以到最后,陪在二身边的竟是商细。程凤台口服补汤颇有效力,营养水明显用得少了。二每天必要做的是将补药汤碗搁在头,商细头端过来喂给程凤台,告诉二程凤台这次咽下去几口,再将空碗搁回去,由二取走加。整个过程中,二人从不亲手割。二无数次目睹商细与程凤台口相接,奇怪的是心里一点别扭的觉都没有,大概因为程凤台从来也没有亲过她的嘴,大概商细太是一个男人的样子了。二理智上晓得商细属倡优姘头一的下作角,可是看他说话办事的模样,和心里盘桓了好多年的那一个商细横竖对不上茬。

    商细在程家这段子,的确克制,没有作怪过,也没有给家属。二晚上熬不住,留商细与护士们陪夜,几次平安无事,也就渐渐放心了。尤其在那一天,北平下了一场秋雨,伴着雷声滚滚,节气不好,引得程凤台状态也不好。半夜三点半,众人正在酣梦,护士也坐那打盹,商细忽然疯狂叫喊起来,原来程凤台教一口痰卡了喉咙,险些窒息。二闻信赶来,程凤台已经安稳,她摸着程凤台的脸,哗哗掉眼泪。方医生怕护士受责罚,忙说:“不要紧不要紧,发现得早,一点事情也没有。”二哪还敢走开,坐到头泪水长。天有点蒙蒙亮的时候,二累得冲盹,头往下一点,商细说:“去歇着吧,有我盯着他,你踏踏实实的。”二睁开眼,愣了会儿神,望着商细头顶的发旋子,突然就明白了。这些天以来的夜夜,商细参禅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程凤台,原来是在监控程凤台的呼啊!

    二心里吊着一口的气缓缓呼出,她是真觉着累了。

    第130章

    天气逐渐转凉,小来给商细送了一趟秋衣,一字不提水云楼的事,商细当真也一句不问。小来觉得商细瘦了好多,腮帮子削减下去,去少年圆润,出成年男子的硬朗轮廓,气质也越发沉静了,与宁九郎温文尔雅的沉静不同,他的沉静里藏着一股锋芒一股狠。换在过去,小来一定要唠叨许多劝他保养的话,如今见他形貌一改昨,竟不敢多嘴,放下东西默默站一会儿就走了。走出去看见几个丫头站在窗下朝里觑,一经看,一经推推搡搡捂嘴笑。这般的小丫头,小来见得太多了,听见这一位是举世闻名的商老板,她们背着主人寻着空子,在这看西洋镜呢!商细就这样任凭展览和参观,小来替他不高兴,便站在那里目光严峻的看着丫头们,丫头们发觉了,互相扯扯衣角,低头匆匆跑开,小来还是不高兴。

    程凤台老样子躺尸,几支人参吃下去,仍然毫无一点起,倒是商细神被吊得足足的,成天瞪起眼睛钓鱼一样盯着程凤台。二看在眼里,始终没言语,但是有天夜里,她披着衣裳拿着绣活过来,拧亮一盏油灯,说:“你睡会儿吧,今天我来守着他。”二对商细说话,从来不会称呼一声“商老板”或者“商先生”,一半也是赌气,商细在她跟前没有体面,只配得个“你”字。商细从来不计较这些,久了,他能从二每天对医护对佣人发布的许多命令中摘出自己的一条。听到这样说,商细略一发怔,翻身下,推门而去。

    二冲着他背影哎一声,怕他走,冲撞了女眷,喊佣人带着他去客房睡。没想到,佣人回来说:“那位商先生不知怎么了,扎花园里头瞎寻摸呢!”二也猜不透花园里有什么宝,听着形容,不大正常,便说:“盯着点,有不对的来告诉我。”

    商细在花园里摸了半个多钟头,回来手里捧着一只倒扣的茶杯,里面卿卿做响,是一只秋后的蛐蛐,老胳膊老腿儿叫得有心无力的。他擦了把脸,重新爬到上,将茶杯放在程凤台耳边,自己也趴在枕畔,饶有趣味地听蛐蛐叫。

    二心想:玩蛐蛐!这还是个孩子呢!声音不自觉地柔下来些:“别闹着他了。”

    商细说:“闹醒了不是正好吗?”

    二便没话了。

    商细一直记得程凤台想要一只蛐蛐,他还欠程凤台一只蛐蛐,可惜这一只不好,过了景儿的,只会苦叫,不能斗了。等程凤台醒过来,他要补给程凤台一只更好的,比铁头大将军还好。可是程凤台什么时候醒过来呢?方医生不敢明说,商细和二都听得出来,程凤台这个伤,拖得越久越不会醒。

    商细被蛐蛐叫声催红了眼眶,手指点在茶杯底子上,一扣一扣逗着蛐蛐,眼泪就慢慢蓄在眼窝里,亮汪汪颤巍巍,一眨就要往下掉。二瞥见了,勾起无尽的酸楚。事到如今,万万没想到是他们两个同病相怜了啊!

    她偷偷扭脸抹了眼泪,拿话岔开商细,问他:“那回你看见棺材就跑了,人都说你疯了,城翻遍不见踪影。你去是哪儿了呢?”

    商细说:“我不记得了。”他真的不记得:“不过后来我就知道你们诓我。你那天穿的红衣裳,二爷要真没了,二能穿红?你们是备棺椁给二爷冲喜呢!”

    商细说着微笑起来,充劫后余生的庆幸。二也不赞同程美心的促狭,不愿多谈,随后只问一些梨园的事情,商细一一答了,问他家里有什么人,商细说:“有也没有,没有也没有。”

    二听不懂这话。商细说:“家里是书香门第,要是知道我长大了去唱戏,不会认我的。”

    这话没法接,他们这种人家对于优伶的歧视深蒂固,一样是投错行,做戏子,还不如做了强盗响亮些。二低头一叹,在绣绷上下针,又听见商细说:“反正我也不认他们。”商细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看着程凤台。

    二不由得问道:“你们怎么好上的?”

    这把商细问住了,不用说,你们是指他和程凤台。他和程凤台怎么好上的呢?好像一辈子那么久了,从世上有这么个人开始,就好上了。比如刚才二问他话,问到平与广州的旧事,他回忆起来,桩桩件件好像都有一个程凤台的影子在里面。他兴许是真有点疯,疯坏了脑子,犯糊涂。

    商细照实说:“说不上来,我们认识太久了。”

    二心说,我们家来北平才几年?你们俩能有多久?以为商细存心搪她,便没有再多问。商细趴得倦了,屋里又静,糊睡过去,睡不到两个小时,大汗淋漓地惊醒,醒来呆了好一会儿不能回神,看见程凤台安详的脸,再看见二吃惊地望着他:“做恶梦了?”

    商细定定神,说:“啊……我梦见……”他匀了气,抿了抿嘴,不敢说。二见状,也知道梦里不是吉利的事,便不问了。商细说:“还是我守着,你走吧。”二突然又明白了,他整天整天的不睡觉,除了是看管程凤台的气息,还是防着做恶梦呢!慨之后,随即又生出不:这不是蹬鼻子上脸是什么,才给他两分好颜,居然撵起正头太太了!

    二不理他,自顾做针线,直到熬够了子才走。

    这样凄凄惨惨的安生子,终也没能过得几天。

    天气转凉之后,程凤台开始发低烧,低烧转为高热、搐,他腿上的伤化脓溃烂,几可见骨。方医生与英国医生紧急会诊,商讨是否要到截肢这一步。二一听就不愿意:“用锯子锯掉一条腿,那怎么成!倘若还不能好,岂不是教他死无全尸!”商细有不同意见,他说:“锯掉就锯掉,只要人有活过来的希望!短条腿怎么了!你不要他我要他!”

    这话当着众多医护仆佣与亲友的面说,二当时就掉下脸,之后好多天也没有理睬商细。商细依然故我,丝毫也不觉得受到了冷落。程凤台的伤势失控,主要还是伤口反复染的缘故,只有盘尼西林可以救命了,仗打了一年多,盘尼西林已是药,别说医院存货告罄,黑市上都难买。范涟与薛千山等等有社会能力的亲友想尽办法来几盒,有的过期了,有的在运输路途上瓶子磕碎了,到手那一点,终究撑不了几天。商细想到他前几个月还帮助延安方面运送大批盘尼西林出城,就痛苦得要命,仿佛是与程凤台的生机失之臂。痛苦到极点,居然破天荒的撇下程凤台,跑去冲喜的棺材里躺着,有仆人壮着胆子上前张望,他就请仆人替他盖上棺材板。仆人怕得撒腿就跑,跑去找二

    二来了,疾言厉的:“你是嫌我还不够忙,家里还不够!你又发什么疯呢!”

    商细说:“你让他们盖上我试试。”

    二气极了,她不怕商细触自己霉头,她怕商细肮脏了程凤台的灵柩。僵持一阵,程美心也来了,她就知道商细憋不住几天,迟早要出疯人的行迹,给仆佣们递眼:“商老板要试试,你们还不快帮他试试!”小厮家丁都没见过活人躺棺材还盖板儿的事,主人发话,只得依从,四名家丁一人一角搭着板儿,沉重地合上盖。商细如愿躺在狭窄的黑暗中,左顾右盼,最终闭上眼睛。他前头和二说,万一程凤台不在了,他来照顾他们娘儿几个。现在他反悔了,他一点也不想照顾他们了,没有程凤台,世界变成一间砌死门窗的斗室,泯灭生死,时光永无尽头,就连程凤台牵挂的人,也都不复存在。

    程美心向二眼,轻声道:“索,把钉子钉上得了!”二没接话,神情疲惫地问道:“姐姐今天怎么来了?”程美心凑她耳边说:“司令来的消炎药,说是国外进口的,费了好多大黄鱼才换得这么几瓶。给阿弟先用着,要好,再让他想办法去。”二出一点的笑意:“姐姐费心了!这断了几天的药,我心里油煎的一样!林妈早上还说,干脆拴一只大公放路口,让大小子上屋顶喊魂呢。”

    程美心诧异道:“这种神叨叨的事情,怎么好信的,喊魂有用,要医院医生做什么?”

    姑嫂二人说着话,外头来报,是坂田来了。二听了,刚缓下来的脸得见雨,顾不上商细还在棺材里,愤恨地转身就去:“他来做什么!他还有脸来!是来看看程凤台死了没有?”

    程美心正要跟着走,小厮哎呀呀喊住她,指一指那口棺材。按程美心的想法,肯定是要说别管他,他待在里头,就让他待个过瘾!但是现在她有更好的主意,命人推开棺材板,她手指敲敲棺木,唤道:“商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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