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多可怕。 常听人说一个行为坚持二十一天便会变成一种习惯,尤其适合鼓励读书的孩子,用习惯来定调人生的那种。 但对于喜的人,其实可能不够适用。喜一个人做的一蔬一菜,喜一个人发丝、眉梢的气味,习惯恋人在怀时的娇羞玩闹,习惯于两人沫相赏味的时光。 就像呼的空气,雨后的虹,早晨润喉的温水。 这些与生俱来的小动作,大多源于本能,与其说是自我内在驱动因而产生的习惯,倒不如说得简单一点,再简单一点——因为那些习惯都关于特定的人。 所以才会有就算坚持二十一天,甚至五年,三年,二十年不去思念,不再刻意提起,其实也是无济于事的。不然苍凉人世,何来守候无言这样的好故事呢? 何知渺低烧,到家后头一直有些痛,顾不上吃药看病,陪着陈父东从东头跑到天黑,跟形形□□的人商量修墓的事。家里没有女人,总归麻烦些。 都说女人活得久,可陈家两个女人都短命。 好不容易到晚上能歇一会儿,又恰好想到夏秋,他跟夏秋的第一次没能发生在家里,没能让她有更多的归属,一直让何知渺觉得抱歉。 尽管这些小心思,没那么多存在的必要。 转念夜读念道茨威格写的“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多年没见的母亲。她也是极读书的。 但也是极矛盾的。 何知渺记得不够清楚了,但他到现在也能觉察到:陈家的人,不喜他们娘儿俩。 小时候知渺妈妈总会闷在房里哭,红肿着一双眼依旧得给他做饭、检查作业,他不敢问“你跟爸爸是吵架了吗”,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关心,因为何知渺很小就知道,大人的事情不要听,也不要问。 因为听了无力,管了没用。 婆家人不喜头胎就生了儿子的媳妇,其实在南枝镇是不大合理的。加上何知渺小学二年级时就被带去改了姓,这就更是三五不着六的事了。 哪有跟母亲姓的道理?恐怕老陈头上都长草了吧,也可能是知渺妈妈命硬,跟她姓活得久…… 闲言碎语在改名那阵子闹得凶,其实何知渺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妈妈要坚持给他改姓。外头风言风语,家里锅碗瓢盆俱碎,男人不好手的事,全由泼皮的婆媳占了风,一贯寡言的何妈妈变得偏执而易怒。 也是因为这样一件事,让他们娘儿俩跟婆家彻底决裂。大概是改了姓,伤了心,原本疼知渺的爷爷,甚至是小姑和表姑,一下子全没了神。 起初还会偷偷跑到学校看他,趁着没人给何知渺点零花钱,或是带他出去吃一顿好的,知渺妈妈见了,也大多装作看不到的样子,随他们去了。 她清楚得很,儿子总归的是他们陈家的血。 可后来,知渺妈妈态度不见好转,丝毫没有亲近婆家人的意思,他们也就累了,不跑了。 等知渺再大一点,他才从隔壁家的孩子口中听到所谓的“真相”,知渺妈妈的娘家自然比不得殷实的陈家。但何家人不卑不亢,从来也没带女儿为难过。 直到何父病危,脑血栓亟需手术治疗,但高昂的手术费用让何家人不得不向出嫁的女儿求救。陈家一家吃的公家轻巧饭,存款是没多少,但胜在分房福利。 如果那时陈家人愿意拿一套房子卖给当时在南枝做生意的外来人,那手术费就有了。 可无论知渺妈妈怎么求,陈家人都只愿意凑钱给何父治病,说良心话,何家的每家人确实都拿出了不少存款,但闲置的房子不能卖,这是老底子。 中国人安土重迁,南枝人尤其。 何家卖了老宅,凑够了手术费,但手术失败了。 何家还没出阁的闺女,还在读书的儿子,失去老伴卧入病榻的何母……全成了一屋子凄凄惨惨的哭声。 …… 何知渺不知真假,或者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及全部,但他知道,以他妈妈的格,这事再也好不了了。 原以为老死不相往来,到死也绝不原谅的事,其实到底换做人心,也就淡了,很快散了那口气。 陈父婚外情被众人知晓,知渺妈妈成为南枝镇茶余饭后的“同情”对象,全家无光,但最后总有人为此埋单。只是那个人忘了“活着就应该有受罪的觉悟”,她选择了一死来告别和喧嚣,她平静地走,轰烈地留。 何知渺哭着闹着推开所有围在边的家人,指着他们哭红了眼,破口大骂他们都是凶手,都是!可何妈妈却拉住他的手,呼孱弱,告诉他:“孩子,不要怨。” 不要怨恨旁人的吝啬,不要因为背错末句诗歌就否定别人的前三句正确无误,不要去抵抗那些原本就属于你的关怀和温暖,他们是你的家人…… 何知渺不懂,当时不懂。 为什么你为此而死却又让我不要怨? 为什么你含恨而终却看起来无比释然? 为什么人世孤独却奢望他能拥抱温暖? …… 何知渺头疼得像是被人下了蛊,捏着稻草小人儿,扯着线紧到他脑子里的那种裂。他合上书,不敢再想这两个女人,刻骨铭心的女人—— 一个跨越千山万水也无法拥抱。 一个走到天涯海角也无法再会。 . 翌下了场雨,上山修墓非常不便。 陈父带了几个曾经教过他们的学生来,简单在山下扎了个塑料大棚避雨。修墓的人在秋凉的天气里还穿着老式黑背心,挑着黄沙来,扁担扛肩。 为头的老许是若愚弟弟的老人,收费公道,办事也妥当,他吐了嘴里的一口烟,丢掉烟股,吆喝一声扛上扁担,说:“走!趁着下雨好干活!” 这几年政府管得严,土葬在城里不行了。占土地靠山吃山的活计,过两年就该做不上了,就连现在本镇人挖坟修墓,也得偷偷摸摸地来。 别说翻黄历算好子,盼到下雨就是好命。 何知渺在前带路,一双黑鞋上泥迹斑斑,“让弟兄们上山都慢一点,不着急。”说完他拍拍老许的肩,自己小心地往下走,一路给人挪好行路的步子。 “怎么样?”何知渺在上面瞄到陈若愚管上的脏水泥,“哪儿摔的?我还指望你在后面照顾陈老师。” 陈若愚不敢看他,尤其是寒假过后,没神地说:“我没看路,一脚拐到水泥堆里去了。陈老师神,每天都按点去场晨跑,好着呢。” “你呢?一个月回家一趟?” “嗯,有时候翘课就两趟。” 何知渺问:“平时都在忙什么?我给你的卡里有钱,每个月也在定时往里打,你想创业或者跟同学出去旅游,都行,悠着点,以后都够用了。” 陈若愚面疑惑,“哥,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清黎有一家茶庄在营业,这几年都是我在管,基本上算平稳下来了。过两年再跟你细说吧,正正当当的钱,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别跟其他人多说。” “哦。”陈若愚问,“那茶庄……是哪里来的?” “老朋友的。” “那他怎么可能给你……”陈若愚听得云里雾里,但又觉得以何知渺出过国的背景来说,跟朋友合伙创业也没什么大问题,嗫嚅道:“哥,你赚的钱不用给我花。” 何知渺:“家底足一点,你以后路也走得顺。” 陈若愚:“那有需要再用吧,老头年纪也不小了,前两年又爆了血管,以后拿来给他养老,还有爷爷,其实他们这些年过得也不是多好,你不在家……” “你看着办吧,给你了就是你的,放心用。” 陈若愚垂着头,“好,你跟夏……你跟嫂子好好过,我以后不走远,家里有我你放心。” 何知渺心里动,他的头,像个大孩子似的说:“不就是一个人没到,能怎样——我小时候还暗恋过班上的实习老师,她也没搭理我。” “哈哈哈真的假的?”陈若愚活过来。 何知渺一巴掌拍到他头上,“假的。” “我靠!你他妈净跟我瞎得瑟,唬得我一愣一愣的!” 何知渺笑笑,又正经起来,“你跟小丁同学的事我听夏秋说了,要是认真的就好好对人家,要只是做给夏秋看的,也难为你了,到底是哥对不住你。” 陈若愚红了眼,“没,不怪你,是我没脸见你们。” “傻小子,哥怎么会跟你计较?” 陈若愚点头,沉道:“其实后来我仔细想过了,我也没那么喜夏秋,至少没到你这样非她不可。之前被拒绝是觉得伤了我自尊心,后来……知道那个人是你。” “我就有点接受不了,一下子有种失去你们俩的觉。哥……从小到大我都很喜你,佩服你,一点嫉妒都没有,真的。你对我妈总是很客气,虽然大人在的时候你假装不理我,但是私下里你对我最好。” “我是你的笨弟弟,你是我的聪明哥哥。我会的都是你教我的,篮球,足球,孝顺,善良,隐忍,做人问心无愧……都是从你身上学到的。” 何知渺扒拉几下头发,“有点忘了跟你说。” 陈若愚一愣,继而没大没小的一脚踹过去:“我靠!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何知渺:“……” 陈若愚:“我知道的,小时候我数学考不及格被老头打,你总是冷冷地说'没有天赋还不努力',简直比打我一顿还难受,我没学到你的努力。” 何知渺闻言笑出声,“扯什么学习,我是忘了教你怎么追姑娘。”说完觉得不对劲,又补了句:“幸好没教你。” “你……秀什么恩?秀恩,怀孕快!” 何知渺一脚踹回去,“我老婆要你心?” “……” 两人默默走在雨里,上山的路不再那么泥泞,一路走向风景,兄弟俩,好比牙齿排排站,哪有不磕着的时候。 走在前面的若愚舅舅看兄弟俩有说有笑,一时慌了神,不小心一脚踩空崴到泥里,陈若愚大步跨上去扶:“舅舅你没事吧?您眼睛别往后长啊!” 舅舅白他一眼,捏了捏他的手,小声说:“我叮嘱你问的事情呢?你倒是快点问啊,你妈的钱……” “我……” 何知渺也走过来,问:“还好吗?” 陈若愚神慌张,狠狠瞪了舅舅一眼,示意他快点给我闭嘴,但舅舅不理会,自己不好开口,只好不断给陈若愚使眼,“知渺啊,若愚有些事要跟你聊。” 何知渺会意,“我们兄弟俩有时间慢慢聊。” 舅舅一脚踩到陈若愚脚上,恼得他跳脚直喊疼,最后别别扭扭地问何知渺:“那个……哥……舅舅让我问你,怎么……怎么把喜的姑娘骗上/!” ☆、第57章 河西(04) 河西(04) 伙计们手艺练,修墓的门道摸得清透,棺材不必抬起来,旧黄土还是归尘,上帝的还是归上帝。但不折腾逝者,还是让陈父一家人心生宽。 上午十点五十,领头的老许丢了手里的铁锹,咬下白布手套,喊了句:“把坟头上面的尾子填高了就收工。” 陈若愚不懂,看着遍地是泥沙,坟头上荒草也被在砖下的场景,瞪着眼问:“你这就给挑子了?” “小孩子家的懂什么,问你老子去!” 老许声音,也没多想呵斥他,但陈若愚却来了劲,踢开脚边的铁锹,“这雨还是一直连着下,明天再来这里都变泥石了!你们倒是快点修啊!”zgxxH.oR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