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杜昉连忙告饶:“阿郎莫怪,仆知错。” “嗯。”谢青章应了一声,手里拽着缰绳。 不多时,两人来到叶相故居,一前一后翻身下马。 杜昉上前拍门。 阍人开了门,一眼认出谢青章二人,连忙上前两人,一边让仆役去内院通报,一边接过杜昉手中的补品。 马匹予杜昉和府中仆役带下去,谢青章由阍人领着往里头走。 叶相故居实则不大,打算是大三进的民宅。由大门步入,一路可见这宅子的布置很是雅致,石灯笼、矮植、高高低低的各树木,朴素淡雅。 这儿前院不同于长安城大多数人家中规中矩的布局。里头设一处小池子、几棵垂杨柳、多种四季常青的绿植,错落有致、生机。而三面无墙的正堂设于桂花树旁边,人坐在其中,可享清风拂面。 因着内院种了一棵百年桂树,眼下这个时节,哪怕坐在前院正堂中,依旧能闻见馥郁桂花香。 谢青章来过许多次这处故居,他由阍人着,入正堂中坐下。 坐定,谢青章问:“叶相公可好些了?” 阍人恭敬回道:“好了许多,今能起身了,还代庖屋做桂花莲藕与茼蒿豆腐汤。” 闻言,谢青章心下一顿。 似乎阿娘昨代的那些食材,刚好也能做这两道吃食? 人已带到,阍人叉手退下。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已有仆役呈上清茶。 谢青章抿了一口,润了润。他闻着院中桂花香,也不知怎得,就忆起那位孟厨娘头回来长公主府上时惦记桂花的“馋”样。 他边不自觉勾起,忽而又平。 百年桂树…… 孟厨娘寻亲…… 这几来,他派出去的人手陆陆续续回来。人人回禀,未曾查到那些裴姓官员府上有符合年岁的女子。 谢青章目光沉沉,搁下茶盏。 一般而言,他这样细致地查上一遍,绝不会出错。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缘由——“裴卿卿”这个名字不对。 不知是姓氏,还是名,其中至少有一个出了错。 那这个裴姓,究竟是孟厨娘的阿娘随意择的,还是……随了她外家的姓? 正在谢青章默默思索时,宅子主人之一从内院出来。 竟是叶柏。 眼下的叶柏比之在国子监时,瞧上去要没什么生气。 半大一小郎君,一举一动仿佛都要合乎礼节,穿着装扮也是规规矩矩。就如同这位七岁孩童早早被套入了什么模子里,半分天真稚气都无,丁点不似在孟桑面前的机灵样儿。 叶柏缓步走进,一丝不苟地叉手行礼:“学生见过谢司业。我家阿翁得知谢司业来了,请您入内相见。” 谢青章蹙了下眉,旋即面如常:“烦请叶小郎君引路。” 叶柏再行礼,缓声道:“请。” 两人往内院走时,周边没有杂役跟着。 谢青章不动声地扫了一眼四周,目视前方,嘴微动:“叶小郎君归家,吃着可还习惯?” 此言一出,方才还能维持端方的叶柏面菜,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倘若他不曾尝过桑桑的手艺,倒还能忍受家中庖屋呈上的吃食。可如今他的舌头早就被桑桑养刁,每每在家用吃食,那真是…… 寡淡如水,味同嚼蜡! 谢青章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又轻声道:“还有九,就回监中了。” 叶柏黯淡的圆眼立马亮了,也学着谢青章目不斜视的模样,偷偷摸摸“嗯”了一声。 一大一小往内院而去,叶柏引着谢青章绕过内堂、于桂花树下走过,一路行至正房。 叶柏叉手行礼:“阿翁与谢司业会面,学生便先退下了。” 谢青章颔首,拾阶而上,同时暗自疑惑。 叶相宿在故居之时,向来是住在东厢,而正屋与西厢从未打开过,屋门一直紧紧合着。 缘何今,叶相忽然打开了正屋,甚至不顾身体抱恙,也要来这儿? 谢青章行至门前,敛去眼中疑惑,叉手行礼,正声道:“修远见过叶相。” “进来吧。”一道沉稳的老叟声音传来,听着有些微哑。 得了应允,谢青章直板,缓步踏入正屋。 屋内一切摆设并未落灰,仿佛一直有人在其中起居一般。只是各家当摆设,显然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式。 谢青章没有多看,寻到了一位披着衣衫的白发老叟。 老叟循声侧头看来,哪怕是染了风寒,一双丹凤眼依旧锐利,好似能一眼看穿旁人的想法。他五官绷得很紧,额头、眼角等处布着或深或浅的皱纹,散着浓浓的高位者气息,让人不敢直视。 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叶怀信。 叶怀信只往谢青章这儿看了一眼,旋即又收回视线,继续望着他的正前方,淡道:“就知道你今会来,过来吧。” 闻言,谢青章平静道:“未见您身子好转,修远难以心安。” 叶怀信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对此事不再多说什么,只定神瞧着正前方。 对方不开口,谢青章便也就规矩立于他后方,顺着叶怀信的视线望去。 只见正前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幅书画,当当,几乎占据了整面白墙。 挂着的数张画里,或是绘着灵动女娃,或是展现秀丽山水,各有各的不同。而那些字,明显是分别出自两人之手,一者笔势温和,一者笔锋凌厉,但两者暗藏的古朴之气,却是一脉相承。 看着那一幅幅的字,谢青章倏地拧眉。 怎么觉着,他近曾见过与之类似的笔迹? “这是拙荆与小女的字画,”叶怀信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口吻中涵盖无数复杂情绪。 谢青章仍盯着那几幅字在看,只觉得自己好似抓到了什么关键之处,却还找不到一个可以撬动的口子。 而在他听见叶怀信提及字画的主人时,忽而一起曾听过有关叶相夫人与叶家女郎的传闻。 叶相夫人原为工部侍郎的独女,嫁与当时高中进士的叶怀信后,两人也算琴瑟和谐。没多久,就生了一位娇俏可的女郎。 后来,叶相夫人因难产而亡,而叶女郎自十多年前就没了音信,不晓得是远嫁外地,还是香消玉殒。总而言之,朝廷上下因顾及叶相,不大敢对其家事多置喙。 而谢青章当年也不过一二岁的孩童,所知晓的这些,还是长大后,无意间从一些只言片语中听来的。 且慢。 谢青章目光一凝,眉头越拧越紧,视线陡然定在其中一幅字画的落款上。 那处写了一个极为张扬的“卿”字。 刹那间,谢青章脑海中的雾消散得无影无踪,灵台一片清明,双眼微微睁大,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桩事。 如若他没记错,叶相夫人应是姓…… “裴”。 裴卿卿?叶卿卿。 而面前这些字迹……他曾在姜记食肆墙上的一排木牌子见过,亦于上一回用暖锅时附带的纸单上看到类似字迹。 孟女郎的字迹,是与叶相夫人、叶女郎如出一辙的古拙大气。只是比之后两者,她的笔锋中灵动秀丽更为引人注目。 换言之,她要寻的阿翁,恐怕就是面前的叶相! 知道此事极为要紧,谢青章不敢贸然作为。 他微微眯眼,悄悄呼出一口郁气,再强行下心中震惊、惊讶等各种复杂情绪,定了定神。 谢青章半垂下眼帘,稳住声线,温声道:“修远心中有一疑惑,着实难解,但又恐冒犯了您……” 叶怀信瞥了一眼过来,淡声道:“是想问我那女儿身在何方?” 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伴有沉甸甸的迫:“修远,你往并不探听旁人私事,缘何今变了子?” 闻言,谢青章立即叉手:“修远知错。” 叶怀信目光沉沉,谁也瞧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他盯着谢青章看了片刻,随后才转过头去。 “她与我断了关系,托人改成拙荆的姓氏,离开长安后再无音讯传来。” “路是她选的,生死便与我无关。” 叶怀信说这两句话时,口吻极为生硬,其中暗藏的冷意堪比冬寒冰,坚定又决绝。 因着偶然寻到了要找的人,即便沉稳如谢青章,膛亦忍不住升腾出的一腔热意。然而这种动与兴奋,瞬间被叶怀信用一桶掺着冰渣子的凉水浇醒。 谢青章陡然冷静下来,抿了抿,没有多言。 从这话听来,叶相公对于叶女郎的态度不明。如若他眼下就把孟女郎寻阿翁一事全盘托出,只怕之后所发生的事会超出所有人的掌控。 他没有这个权利,来替孟女郎做任何决定。 想通其中关窍,谢青章再没有做出任何贸然举动,陪着叶怀信又无声站了一会儿。他掐着时辰,等到一炷香工夫到了,就规规矩矩地劝叶怀信回东厢房休息。 他的耐心和克制力好到超出常人,甚至劝动叶怀信回东厢房后,还神如常地陪着对方清谈了一会儿朝事,最后见叶怀信出疲惫之,方才顺理成章地告辞。 离开东厢房时,谢青章回首看了一眼暮气沉沉的屋内,眼底闪过复杂情绪,随后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离开。 直等到杜昉牵来两人的马,且叶宅的大门紧紧合上,谢青章这才长舒一口气,利落地翻身上马。 “去务本坊。” 杜昉讶异,赶忙跟上,同时不忘问一句:“阿郎,咱们回国子监作甚?不应是出城去接殿下?” 谢青章紧抓着缰绳,对这些疑问置若罔闻,只反问:“你可知孟厨娘家住何处?” “孟厨娘?”杜昉愣神,下意识点头,“知道啊,九月初一就是我送她回去的。她家来着国子监后门不远,几步路的工夫……哎!” “阿郎!等等我!” “闭嘴!跟上来指路!”谢青章冷淡的嗓音中难得了些急促。ZgxxH.org |